腊月二十三,小年。河州市公安局旧楼屋顶悬着冰凌,像一排未发射的警棍。三楼纪检监察室,炉火奄奄,老赵坐在铁椅,双手搁在膝头,指背布满裂口——那是无数次掏烟、点火、挠头留下的沟壑。他今年五十八,差两年退休,却在昨夜被正式处分:行政记大过,提前离岗。处分决定书横在桌面,红公章像一块新烙的印铁,烫得他不敢直视。
十六年前,老赵是灰河派出所治安民警。2007年10月20日晚,他接110转警:"矿家属院,疑似家暴,小孩骨折。"到场后,林强递烟,他接了;林强说"孩子自己摔的",他记了;陈萍嘴角流血、林野左臂畸形,他瞥了,却在《接处警登记表》写下:"家庭纠纷,自行调解。"两个月后,陈萍死亡,案卷里那份登记表成为"处置得当"的证据。如今,处分书引用新规:"民警对未成年人受伤有强制报告义务,未履行者追责。"一句话,把他三十八年警龄钉在耻辱柱。
门被推开,程越夹着电脑进来,身后是林野。光头、黑色口罩,只露一双眼睛——老赵不敢对视,那目光像当年他未扣下的手电,如今反照回来,刺得他无处躲。
"老赵,今天不是审讯,是补充笔录。"程越递给他一杯热水,"你愿意吗?"
老赵没接杯子,双手合十,指节发白:"我愿意。"声音沙哑,像铁锹刮过冻土。
摄像机红灯亮。老赵摘下警帽,鬓角花白,发茬里沾着头皮屑。
"警号019428,赵××,2007年10月20日,灰河矿家属院,我出警。"他开始叙述,语速极慢,仿佛每个字都穿着铅鞋。
"到现场后,林强给我递红塔山,我接了。屋里酒味很重,陈萍蹲在墙角,嘴角有血,小姑娘林野左手托着右肘,肘弯向外翻,我一看就知道是骨折。"
"那你为什么写成'自行调解'?"程越问。
老赵抬眼,目光穿过窗棂,像在看过去的自己:"林强是矿上先进,连年标兵;我闺女刚托他关系进子弟小学。我私心一动,觉得犯不上。"
私欲一出口,他整个人塌陷,背脊弯成一张拉坏的弓。
林野摘下口罩,灯光打在她疤痕纵横的臂弯:"赵叔,你记得我当时的表情吗?"
老赵盯着那臂,瞳孔剧烈抖动:"你咬着下唇,没哭出声,眼泪滴在石膏上。我……我转身走了。"
"走了之后呢?"
"回家,给我闺女煮面,手是抖的,筷子掉地两次。夜里做梦,梦见你那个胳膊,‘咔嚓’一声折成九十度,我惊醒了,抽了自己一嘴巴,可天一亮,又替林强写了‘情况说明’。"
他说着,突然抬手,"啪"地扇向自己脸颊,声音清脆,像十六年前那声骨折的迴响。程越没拦,任他第二下、第三下,直到嘴角渗血。林野抓住他手腕:"留着劲儿去法庭说。"
程越递上一份《补充笔录》,共四页。老赵掏出钢笔——还是2007年那支,笔帽裂纹里嵌着黑垢——在每一页末尾签名。签完,他从兜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处分决定书》,推到林野面前:
"我请求,把这份处分附在你的案卷后面,让法官知道,犯错的人已经受罚,但良心还在。"
林野没接,只问:"你愿意出庭吗?"
"愿意。"他深吸一口气,"我穿着警服去,再把它脱下,交给法庭。"
"为什么?"
"因为警服被我穿脏了,得在众人面前洗干净。"
三天后,检察院听证室。老赵穿上熨得笔挺的藏蓝警服,肩章、警号、党徽,一应俱全。他站在证人席,面对检察官、面对镜头,也面对旁听席的林野。
"案发当晚,我未对未成年人林野进行伤情评估,未通知妇联、未出具《家庭暴力告诫书》,仅作口头劝解,构成渎职。"
"你是否受到外部干预?"
"没有,是我不敢得罪人,也不敢面对自己的软弱。"
"你认为你的行为与后来陈萍死亡有无关联?"
老赵沉默两秒,声音像钝刀锯骨:"有。如果我当时把林强拘留,哪怕三天,陈萍就可能有机会带孩子逃跑,她……不会死。"
这句话出口,旁听席爆出低低啜泣,是刘护士,也是其他同案受害者。老赵回头,向众人深深鞠躬,额头几乎磕到桌沿,背脊的脊梁骨在制服下弯成陡峭桥梁,却再也连接不起断裂的对岸。
听证结束,检察官告知:老赵的证言已录入庭审光盘,编号E129。同时,他将被安排作为"污点证人"出庭,指认当年现场真实情况。
走廊尽头,老赵叫住林野:"能不能……给我一张你母亲的照片?"
林野从手机里调出唯一清晰的合影——2006年春天,陈萍抱着她,背后是榆树。老赵捧在手里,指尖颤抖,忽然"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泪珠顺着皱纹滚进嘴角。
"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野点头,转身离开。她没回头,却听见身后那支钢笔"喀嚓"一声被折断——老赵把碎片扔进垃圾桶,像要把自己十六年前写下的错字,永远涂黑。
当晚,旧楼屋顶。老赵独自坐在天线旁,脚下是一排空啤酒罐。远处零星的烟花升起,照亮他警服肩章上那枚被摘掉的星。
他掏出手机,给已远在外省的女儿发微信:
"爸爸犯了错,正在补救。今年小年,别等我回家吃汤圆。"
发送完毕,他把手机关机,塞进胸兜,那里还留着半包2007年的红塔山——烟纸泛黄,滤嘴发霉。
他点燃最后一支,深吸,呛得咳嗽,泪如雨下。
烟火的光里,烟雾缭绕,像十六年前那间昏暗厨房,也像如今法庭上空尚未落下的法槌影子。
他知道,等烟花散尽,黎明会到来,而黎明之后,他必须穿着那件被泪水与啤酒浸湿的警服,走上法庭,去迎接属于他的审判,也是属于他的救赎。
小年午夜十二点,钟声远远传来。老赵把空烟盒揉成团,抛向夜空。
纸团落下去,烟火升起来。
在那一明一灭的缝隙里,他终于与自己的影子握手言和——
尽管影子早已弯得不成样子,却仍固执地、颤颤巍巍地,向法律和良知,敬了一个不算标准,却用尽全力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