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个晴天，河州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林野钻出车门，手里拎着一只银色便携箱，箱内是一方被三层真空袋封装的白手帕——十六年前，母亲陈萍用经血绣下"救我"二字，再用烟头烫穿边缘，藏进她校服口袋。今天，它要被送进实验室，开口说话。
接待室墙面刷成冷白色，灯光一照，像浸在冰水里。法医姓高，四十岁，戴无框眼镜，说话节奏像秒表："送检要求？"
"检测血迹DNA，确认与我母亲陈萍同一；提取绣线纤维，比对当年我家床品；鉴定书写时间，尽可能精确到月。"
高法医抬眼，"物件年代久远，又是经血，污染风险高，结论可能不理想。"
林野把便携箱往前推："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请做到百分之百的严谨。"
物证交接室摄像头红灯闪烁，如同一颗不肯眨眼的心。高法医在流转单上写下：
"手帕一条，35cm×35cm，全棉，泛黄，有褐色字迹及灼痕。"
真空袋剪开一瞬间，一股陈年的铁锈与焦糊味溢出，像打开一口封井多年的铁盖。林野指背微颤，那气味把她拽回2007年的冬夜——父亲醉归，母亲把她推进衣柜，缝隙里，她看见母亲咬破指尖，用血在那方帕上颤抖地走针。
"救我"两个字，笔画断续，却像两根钢钉，在此后数千个黑夜里反复钉进她的视网膜。
实验室内，高法医先拍照——微距、侧光、多光谱，一行行像素在电脑里垒成山脉。血迹在800纳米红外下呈暗绿色，灼痕边缘碳化，显示曾受瞬间高温；绣线纤维镜检，两根红线，一根白线，与林野提供的旧床单样本纹理一致。
DNA提取环节最耗时。高法医采用磁珠法，剪取"救"字最后一笔的结节点，那里血迹最厚，也最易保留上皮细胞。离心机嗡鸣，像远处矿井的风机。三小时后，扩增仪亮起绿灯——检出常染色体STR基因座16个，足够比对。
与此同时，林野坐在走廊长椅，把身体蜷成一枚硬币。她想起母亲临死前一个月，曾偷偷给她洗头发，低声哼走调的《茉莉花》。那时她不懂，母亲是在提前告别。
程越发来微信：怎么样？
她回：等结果。
程越：别怕，科学比我们长情。
林野盯着屏幕，忽然鼻酸——母亲留给她的，除了那袋37块8毛的硬币，就是这方血手帕。一个象征经济控制，一个象征身体呼救。如今硬币已说话，轮到帕子。
48小时后，鉴定书出炉。高法医递给她一个蓝色硬皮夹，封面烫银字："河公物鉴（DNA）字【2023】104号"。
第一页结论：
1. 送检手帕上褐色斑迹检出人血，DNA分型与陈萍（女，已故）肋软骨样本一致，似然率为1.26×10¹⁹。
2. 绣线纤维与2007年陈萍家中提取的床品纤维同源。
3. 血迹书写时间距今约15—16年（±6个月）。
备注：经烟头灼烧区域DNA降解严重，未能检出有效分型。
最后一行手写体："救我，仍在。"
林野翻到末页，手指在"1.26×10¹⁹"上摩挲。那是一个比宇宙星辰还大的数字，意味着血绣确属母亲，意味着"救我"不是她童年幻觉，而是母亲留在尘世的最后呼号。
高法医补充："时间鉴定我们用了高效液相色谱，血红素衰减速率与存储环境吻合，法庭会认。"
林野点头，把鉴定书贴在胸口，像给心脏加一层铠甲。
次日，检察院会议室。投影仪打出放大版鉴定书，检察官老郑用激光笔点向"救我"二字的显微图："字迹边缘血迹呈'拖尾'状，说明书写时手部剧烈颤抖，符合受暴状态。"
程越补充："结合林强2007年11月行政拘留记录，可推断陈萍在人身安全持续受威胁情形下，被迫以经血刺绣求救，构成精神控制+身体暴力的双重证据。"
林野坐在最末，光头被屏幕映成一块冷白。她想起母亲曾教她认字：横平竖直，端端正正。而"救我"却歪斜、断裂，像被风暴劈开的树。如今，这棵树在法庭的土壤里，终于获得合法姓名。
会议结束，老郑把鉴定书原件交还她："E126，已加密上传。放心，它会替你母亲出庭。"
林野深鞠一躬。走出大楼，阳光正好，她把硬皮夹高举过头，让光线穿过那行"救我"，落在自己脸上——像母亲隔着十六年，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那一刻，她忽然听见心里"咔嗒"一声，某根锁链断了。
硬币说话，手帕说话，
接下来，轮到她开口。
而法庭，将成为他们的扩音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