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很少落雪，可那天天空却飘下了细碎的雨夹雪，像有人在云端撕碎了一张旧信笺。林野把自行车停在灰河六中门口时，铁艺校门上"立德树人"四个铜字被冰霜遮得只剩轮廓。十年前，她在这里被父亲拖出教室；十年后，她带着传票和取证单回来，要找一个人——张莉。
张莉曾是她的班主任，也是当年唯一报警的人。结果那个报警电话只换来一句"家庭纠纷，自行调解"，以及张莉右手永远缺了半截的食指——有人说，是她在办公室被闯入的林强用裁纸刀生生削去的；也有人说，是她自己用门缝夹断，只求保留一份"无法被篡改"的证据。十年里，她拒绝所有媒体，也拒绝再见林野。可今天，林野必须让她开口。
教学楼还是那幢暗红色四层砖楼，楼梯扶手上的漆被无数手掌磨成了骨白色。林野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折出好几重回声。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刚下，学生们蜂拥而出，看见她，像看见一块会行走的冰——光头、口罩、右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手里提着一只文件袋。
"张莉老师现在在哪儿？"她问一个抱作业本的女生。女生朝走廊尽头指了指："微机室。"那间教室十年前是杂物间，林强当年就在那里按住张莉的手。林野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段生锈的铁轨被重新扳动。
微机室的门虚掩，里面传出老式打印机的咔哒声。林野推门，一股热烘烘的碳粉味扑面而来。张莉背对她站在讲台旁，正用左手往硒鼓里添墨粉，右手则戴着一只肉色弹力手套，指尖部分空荡荡的，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芦苇。
"张老师。"林野摘掉自己的口罩，声音卡在喉咙里，比想象中嘶哑。
张莉转身，目光先落在林野的光头，再落到她左手腕——那里有一道暗红发绳勒出的旧疤。两个人都没说话，打印机却在这时"嘀"地报错，红灯闪烁，像替她们按下了心跳的暂停键。
"我跟你说过，我帮不了你。"张莉先开口，声音比十年前沙哑得多，像被砂纸磨过。她举起右手，在空中晃了晃，"看到了？这就是当年'帮'的结果。"
林野把文件袋递过去，里面是检察院新出的《补充证据清单》和一份《证人保护告知书》。"我不是来求你救我，"她说，"是来告诉你，我们可以救下更多人。"
张莉没接，转身继续摆弄硒鼓，动作暴躁，墨粉簌簌落在讲台，像一场微型黑雪。"救？我给警察看过你满背的伤，给妇联递过照片，给教育局写过报告，结果呢？林强只被拘留十五天，而我——"她猛地扯掉手套，半截食指的断面暴露在空气里，伤口早已愈合，却留下一圈凹凸不平的骨痂，"我连粉笔都再也握不稳。"
林野想起十岁那年，张莉蹲在她面前，用拇指擦她鼻血的情形。那时那双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圆润干净。如今左手也变了形——指节肿大，中指第一关节有烫伤的白斑。她忽然意识到，张莉比她更早就成了"家暴遗址"，只是无人替她立碑。
"林强要出狱了，假释听证在下个月。"林野低声说。这句话像一根钢针，戳穿了张莉故作坚硬的壳。她肩膀一抖，墨粉瓶掉在地上，"咚"一声滚到林野脚边。
"你怎么想？"张莉的声音忽然轻得像风，"要我出庭，再被他盯上一次？"
林野弯腰捡起瓶子，抬眼直视她："我想让他知道，我们不再怕他。而你，只需要把那天你看到的说出来。"
那天——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七下午第三节自习。张莉巡堂，发现林野座位空着，寻至杂物室，看见林强把女儿按在膝盖上，皮带已抽出，金属扣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她冲上去夺皮带，却被林强反手推上门框，右手食指第一节夹在锁舌与扣片之间，门再被猛拉——"咔"。指骨断在皮肉里，血喷在林野脸上，也溅到林强袖口。那截断指后来滚进地板缝，再找到时已冻得青紫，医院无法续接。
"你知道我当时最怕什么？"张莉靠在讲台，声音发颤，"我怕你死在我面前，又怕你死不了，将来长成一个怪物。"
林野喉头滚动，从文件袋抽出一张彩印照片——是那截断指特写：背景是雪，指肚上还有粉笔灰，指甲缘留着被咬过的毛刺。"我找了十年，"她说，"终于在档案室角落发现它。封存袋里写着'遗弃物证'。"
张莉盯着照片，瞳孔扩大，仿佛再一次感到那截手指离开身体的瞬间失重。她忽然抬手捂住嘴，肩膀剧烈耸动，却发不出哭声，只剩气流在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嘶哑。林野上前一步，把她揽进怀里。张莉的额头抵在她光头上，皮肤冰凉，像两块被岁月磨钝的磨刀石，终于在此刻互相砥砺出火花。
打印机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像有人重新按下了世界的播放键。张莉推开林野，用袖子胡乱擦脸，留下几道墨粉痕迹，像给苍白的皮肤纹上新的年轮。"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林野递给她一份陈述提纲和一支录音笔。"今晚你独自录，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用考虑逻辑，也不用考虑法庭格式。明天我会带法医来给你做伤痕鉴定，如果你愿意——"她顿了顿，"我们可以申请证人保护，让你以化名出庭。"
张莉接过录音笔，金属壳映出她扭曲的倒影。"我不需要化名。"她深吸一口气，"十年前我就该把名字写进笔录，现在，只是让迟到的东西归位。"
离开教学楼时，雨夹雪停了，云层裂开一条缝，夕阳的光像稀释的碘酒，把废城涂满冷冽的棕黄。林野回头望，看见张莉站在四楼的窗口，右手举起，半截食指的断面被镀上一层金边，像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又像一截被风暴削平却依旧挺立的桅杆。
她忽然明白，所谓"根系"，不仅是她埋在灰河的新生的樟树，也是那些曾在暗处被折断、却从未停止输送养分的隐形脉络。张莉的断指，就是最早扎进泥土的一根——扭曲、疼痛，却固执地指向地面之上，那束迟到的光。
当晚十点，程越收到一段长达二十三分钟的音频。开头是长达七秒的空白，只有电流的沙沙，随后张莉的声音响起，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
"我是张莉，灰河六中前教师，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四日下午，我在学校杂物室看见林强正在对其女儿林野实施暴力……"
窗外，细雪再次飘落，却不再像撕碎的信笺，而像无数细小的白键，被一只隐形的手按下，奏出一首迟到的、却终于启程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