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着残雪,落在双城市郊的公墓里,将新立的墓碑洗刷得泛着冷硬的光。
叶峰的葬礼迟到了八年,没有盛大的排场,只有零星几个穿着旧警服的身影,在雨中站得笔直。
陈凛站在最前面,深色的警用大衣被雨水浸透,颜色愈发沉重。
他手中握着一枚崭新的勋章,冰冷的发光在灰暗的天光下依然刺眼。
“叶峰同志,追授一等功,英勇殉职!”
局领导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凛没有仔细听,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笑脸上。
叶峰永远停留在了三十岁,而他,已经独自走过了八年。
雨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左肩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是一根埋藏在血肉里的刺,时刻提醒着他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仪式结束后,其他人陆续离开,只有陈凛还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温言撑着伞走过来,想要为他遮雨,却被他轻轻摆手拒绝了。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的声音比雨水还要冷。
温言点点头,退到不远处等候。
她看着陈凛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个一向坚不可摧的男人,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重担。
陈凛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陪伴了他八年的弹壳,弹壳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如镜,边缘的刻痕却依然清晰。
这是叶峰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从化工厂的废墟中捡回来的,沾着叶峰的血。
八年了,这枚弹壳像是一块烙铁,时时刻刻烫着他的掌心,提醒他那未完成的使命。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陆兆麟的罪行公之于众,“新纪元”的黑幕被彻底揭开,叶峰的冤屈得以昭雪。
周默用极端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审判”,而陈凛,则用法律为这一切画上了句号。
雨水打在弹壳上,沿着表面的弧度滑落。
陈凛凝视着这枚小小的金属,仿佛能看到叶峰最后的表情。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未竟的不甘和歉意。
“兄弟!”他低声说,声音被雨声吞没。
他缓缓蹲下身,用双手在墓碑前挖开湿润的泥土。
手指陷入冰冷的土壤,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
他没有戴手套,仿佛只有通过这种直接的接触,才能完成这场迟来的告别。
泥土被挖开一个小坑,陈凛将弹壳轻轻放入其中。
金属与土壤接触的瞬间,他似乎感到掌心一轻,那持续了八年的灼痛感突然消失了。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真正放下的。
他将泥土重新覆盖上去,仔细抚平。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一枚警徽。
这是他的警徽,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将警徽别在胸口,感受到金属硌着肋骨的轻微痛感。
这是他的选择,他的责任,他必须继续前行的证明。
“安息吧!”他终于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战场…还没完。”
是啊!陆兆麟虽然伏法,但他背后的利益网络还未完全清除;
“新纪元”的受害者们虽然得到了公道,但他们的伤痛需要时间来抚平;
而周默留下的关于正义与复仇的诘问,依然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引发着激烈的争论。
陈凛转身离开墓地,脚步沉稳,温言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她能感觉到陈凛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回到警局,陈凛罕见地没有直接投入工作。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音。
往常这样的天气,他的失眠会变本加厉,肩伤也会疼得更加厉害。
但今天,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释然,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接受了所有重负后的平静。
他仍然记得叶峰的血;记得周小雨空洞的眼神;记得老吴绝望的哭嚎;记得温言解剖刀下的真相;记得林薇面对黑幕时的震惊与挣扎;
这些记忆不会消失,它们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
如同那枚埋入土中的弹壳,虽然看不见,却永远存在于某个地方。
夜幕降临,陈凛没有开灯。
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感到疲倦,深深的疲倦,像是走完了一场漫长的征途,但他知道,这不是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向办公室角落那张简易的折叠床。
这是他无数个失眠之夜的见证者,上面还放着常备的安眠药,但他今天没有去碰那个药瓶。
他只是和衣躺下,闭上眼睛。
黑暗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感受到胸口那枚警徽的重量,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雨水气息。
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强迫自己入睡,他只是静静地躺着,接受着这个夜晚带来的一切。
然后,不知何时,他睡着了。
没有做梦,没有惊醒,只是沉入了一场久违纯粹的睡眠。
窗外,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开一角,露出一弯朦胧的新月。
月光照在墓园里,落在叶峰的新墓碑上,也落在那一小块新翻的泥土上。
在那被雨水浸润的土壤之下,一枚弹壳静静地躺着,如同一个被妥善安放的秘密。
而在它旁边,一株嫩绿的野草顽强地探出头来,细小的叶片刺破了残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弱却倔强的生机。
陈凛不知道的是,这一夜,温言在解剖室里彻夜未眠,整理着最后的证据链;
林薇在电脑前敲下最后一行代码,“曙光系统”即将上线;
老吴坐在女儿的病床前,第一次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面对着这个漫长的夜晚,迎接着不可知的明天。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办公室,陈凛醒了过来。
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了几分钟,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
然后,他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警服,将胸前的警徽扶正。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知道,在这座光与暗交织的城市里,战斗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他只需要,也只会,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