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河就响起一声闷雷——像有人在地下推倒了整面墙。林野的光头贴在窗玻璃上,看见远处矿井腾起一股灰柱,慢慢散开,把初升的太阳染成旧照片的颜色。
她下意识摸脑壳,发茬一夜没长,却隐隐发痒,仿佛那些钻回地下的黑发,正在土层深处继续生根。
七点整,谣言顺着菜市场腥臭的排水沟流遍全城:
“塌陷区挖出人骨,姓林,男性,左脚缺小趾。”
“林强早出来了,昨晚偷偷回矿,想埋赃款,被砸死了!”
“听说林野她妈也埋下面,娘俩一起索命。”
谣言越传越细,仿佛每个转述者都曾亲手把尸体摆成证物。林野在摊前买豆浆,听见老板娘压着嗓子说:“光头那个就是林家闺女,她爸砸死算老天开眼。”她抬头,老板娘立刻把眼神错开,像怕被她身上的丧门星味蹭到。
程越发来定位:塌陷区外围,警戒线已拉。
林野踩着共享单车过去,沿路看见整座废城正在缓慢呼吸——
楼体裂缝里长出野草,广告牌铁皮被风掀起又合上,发出肺痨病人似的喘息;
塌陷边缘,柏油路折断成两半,裸露出钢筋,像一根根撬开地狱门的黑指;
更远处的洗煤池早干涸,池底结了一层灰白盐霜,脚印踩上去,“嚓嚓”作响,像给谁碾骨成粉。
警戒线外聚满人,手机举成一片小屏幕森林。林野挤进去,看见老赵——当年接警她家暴案的片警,此刻披着“技术协助”红袖章,正拿对讲机喊:“无人机再下降两米,注意防尘!”
老赵也看见她,目光在她光头上停了一秒,像确认嫌疑人。林野点头,算是招呼。老赵犹豫片刻,掀警戒带让她钻进来。
“你怎么来了?”
“听说埋的是我爹,我来认尸。”
“谣言你也信?”
“谣言总比真话跑得快。”
塌陷坑口直径约三十米,边缘呈锯齿状,像被谁咬了一大口的薄脆饼。两台吊车正把混凝土块往外吊,每提起一块,下面就喷出一股陈年的煤尘,带着潮腐的甜味。
林野蹲下来,抓一把土——黑、湿、指缝间渗出水珠,像捏着一块被泡发的骨灰。她凑近闻,没有血味,只有铁锈与瓦斯混合的冷腥。
“下面是什么?”她问老赵。
“老主井的通风巷,塌了十几年,今天突然沉降。”
“有人吗?”
“目前没发现。”
“那左脚缺小趾的骨头?”
“群众艺术加工。”老赵苦笑,“不过——”他压低嗓子,“确实挖到点东西,跟你家有关。”
无人机传回画面:坑底十米处,一块预制板斜插煤壁,板下压着半只帆布旅行袋,袋角磨破,露出灰白的一截——不是骨头,是书本。
林野瞳孔缩了一下,她认得那颜色——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新华字典封皮。她爸当年拿它拍过她后脑,吼:“认字就能坐牢!”后来字典失踪,她以为早被母亲烧掉。
吊车把旅行袋吊上来,围观群众发出失望的“啧”——不是尸体,不够刺激。
拉链冻住,老赵用刀划开,“哗”一声,掉出一大堆碎纸:
被撕成半页的“阿”字部、被烟头烫穿的“家”字部、被血浸成硬壳的“暴”字部……
最上面,却是一张完整的黑白照片:
五岁的林野,扎双辫,被父亲扛在肩头;母亲站在一侧,手护着她后背,像护一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灯。
照片背面,钢笔字被水晕开,仍辨得出——
“1998.8 矿庆 三等奖职工家庭合影”
林野把照片翻过来,正面父亲的脸刚好被一道利器划穿,裂口从眉心到下巴,把笑容劈成两半。
程越赶来时,林野正把字典碎片一片片往证物袋里装,像拼一幅永远拼不回去的拼图。
“这能当证据?”她问。
“能证明暴力存在的物品,都有资格。”程越顿了顿,“但前提是——它别被谣言淹死。”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骚动,有人喊:“活着呢!林强活着!”
警戒线最外围,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被手机镜头团团围住——他左脚微跛,小趾处空荡。
男人抬头,目光穿过人缝,与林野对视。
那是一张被矿井煤灰和酒精共同浸泡的脸:
双颊塌陷、眼珠赤红,却带着她最熟悉的、居高临下的笑。
世界短暂失聪。
林野听见自己颈椎“咔”地响了一声,像有人把十年前的辫子重新拽直。
她往前迈半步,被程越一把攥住手腕:“别过去,先确认身份。”
老赵已经带人冲过去,鸭舌帽男人却转身就跑,跛脚并不影响速度,几下就钻进废弃筒子楼。
人群炸成蜂窝,有人追,有人直播,有人尖叫:“杀人犯越狱了!”
真相与谣言再次混淆,像两块被雨水泡烂的煤,谁也分不清哪一块更黑。
林野没追。
她蹲回坑口,把那张全家福平铺在字典碎页上,用一块混凝土压住四角。
阳光照下来,照片里的父亲被裂缝分割,而现实中的父亲或许正躲在某个黑暗楼道,继续用跛脚丈量她与恐惧之间的距离。
她伸手抓起一把塌陷的土,缓缓撒在照片上——
黑尘覆盖了划破的脸,也覆盖了她五岁的笑。
“你到底是死了,还是出来了?”她轻声问。
风从坑底倒灌,发出空洞的回音,像有人在井下长叹,又像大地正在吞咽一颗太硬的牙。
程越陪她往回走。
身后吊车继续作业,广播循环:“请群众不信谣、不传谣……”
可信谣的人,总比不信的多,因为谣言给了他们一个更痛快的结局。
走到干涸的洗煤池时,林野忽然停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飞机——
昨晚她用诉状草稿折的,没写字,只画了一颗光头,和一棵刚发芽的樟树。
她弯腰把纸飞机放在盐霜般的池底,用鞋底轻轻一碾——
“嚓”
纸翼碎成白屑,被风卷进塌陷区的黑烟。
“走吧,”她说,“谣言替我埋了他,也好。”
“那真相呢?”
“真相在我头上。”她摸了摸青光发亮的头皮,“没头发可抓,他就抓不住了。”
下午三点,官方通报出来:
“经核查,塌陷区未发现人员伤亡,网传‘林强死亡’系谣言。对于现场出现的旧物,公安机关已按程序登记保存。”
配图里,那只旅行袋静静躺在登记台上,像一具被剖开却无人认领的内脏。
林野把通报滑到最底,点开评论,最高赞只有七个字:
“让谣言再飞一会。”
她关掉手机,抬头看窗外。
远处的灰柱已经散去,太阳重新变得明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她知道,废城的地貌又变了一次——
在她心里,一个更深的坑口悄然张开,边缘犬牙交错,像等待下一次塌陷,也像等待一个人真正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