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中蕴含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傲慢与鄙夷。
然而，回应他的，却不是恐惧的哀嚎，而是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是燃烧。
陈默身前，以夜饮为首，四十八名通过了“火种试炼”的血脉者，自发列成一个古老的鱼凫阵型。
他们不是一支军队，更像是四十八簇在狂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灭的烛火。
每个人的眼中，都没有被仇恨吞噬的疯狂，只有一种历经幻象折磨后，被淬炼出的、沉甸甸的清醒。
他们已经看过了祖先的血泪，也看过了玄冥许诺的复仇。
然后，他们选择了第三条路。
“归墟石城内的怨念能量场正在增强，它会持续扭曲你们的感知，放大你们内心最原始的恐惧和愤怒。”林语笙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她快步走到阵前，手中托着一个由便携式离心机制成的简易喷雾器。
容器内，盛放着一种闪烁着点点金光的透明液体。
“这是我用酒光蝶翅膜上的量子纠PDB微观结构，逆向编译了沈青萝体内共生金菌的侵蚀逻辑后，制成的‘解酿剂’。”她将一个个分装好的小型喷雾器分发给众人，“但别搞错了，这不是护身符，而是勇气开关。它的作用不是让你忘记痛苦，恰恰相反，它会暂时中和玄冥怨念的麻痹效果，让你更清晰地回忆起血脉中的一切，包括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更深层的记忆。用了它，你会记得更多，痛得更深。”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接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犹豫。
直面痛苦，比沉溺于愤怒需要更大的勇气。
“磨蹭什么！”夜饮一把从林语笙手中夺过一个喷雾器，看也不看，直接对准自己的口鼻狠狠一喷。
冰凉的雾气吸入肺腑，他壮硕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剧烈地抽搐着，双目圆睁，瞳孔中闪过一帧帧飞速倒退的画面。
三十年前，阴暗潮湿的地下酒窖。
冰冷的铁链紧紧锁住他纤细的脚踝，监工狞笑着，将一大团散发着霉味的酒曲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堵住他呜咽的哭声。
“好好尝尝，小杂种。”监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们这些贱骨头，天生就是给神酿血的料！”
无边的屈辱与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但就在那怒火的尽头，他看到了另一幅画面——他的父亲，在被拖走的前一晚，偷偷藏了一小捧炒熟的麦子在他枕下，对他无声地做着口型：“活下去，记住……咱们酿的，是给人喝的酒。”
夜饮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与汗水交织。
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复仇之火，而是一种混杂了愤怒、悲伤与责任的、无比坚韧的火焰。
“那就让我记住。”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要亲手，烧了那口该死的神锅！”
他站起身，周身的气势比之前更加沉凝厚重。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其余四十七人见状，不再犹豫，纷纷拿起喷雾器，吸入了那冰冷的“勇气”。
一时间，阵列中跪倒一片，压抑的喘息和低吼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与自己血脉中最深刻的烙印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搏斗。
而在归墟石城那巨大门扉的正前方，沈青萝早已盘膝坐下。
她划破指尖，以自己的血为引，在门上那道最宽的石缝上，画下了一道繁复的血色符文。
金菌顺着她的血液，如饥渴的探针般涌入石门深处。
刹那间，比夜饮所见更为宏大、更为古老的记忆洪流，冲垮了她的意识。
她看到的不再是酿奴的悲惨，而是更高维度的真相。
画面中，川太公须发皆白，身形疲惫，正率领着最后一批巫医，将一块巨大的、刻满了星图的青铜门板，缓缓推入归墟的虚空裂隙。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悯与决绝。
“此门，非为镇压灾祸，乃为隔绝‘外识’。”川太公的声音跨越万古，在沈青萝的灵魂中响起，“门后，是无形无质之界，是纯粹意志的维度。有‘外识’觊觎此间生灵的七情六欲，欲借酒为舟，寄生人间。”
画面一转，玄冥那张由无数怨念构成的脸一闪而过。
原来如此。
归墟之门封印的，正是这条通往“外识”维度的通道。
而玄冥，不过是千年前成功溜进来的一个寄生意识。
更让沈青萝心神巨震的是，她看到了历代“赎酒童”的真相。
那些被族人唾骂、被当做祭品的孩童，并非被强迫，而是在觉醒了血脉记忆后，自愿走进归"归墟之门"的。
他们不是祭品，他们是守门人！
他们用自己纯净的血脉与意志，在门内构筑起一道道防线，年复一年地抵御着“外识”的侵蚀。
小惩，也在其中。
他小小的身影，站在无数前辈的身后，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我们……我们骂他们是祭品……”沈青萝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巨大的荒谬感与愧疚感淹没了她，“可他们……他们只是在值班！”
她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将这个颠覆性的真相告诉所有人。
可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从指尖开始，皮肤、血肉、骨骼，都在缓缓化作点点金色的光粒子。
金菌，在读取了石门的核心信息后，正在执行它被设定好的最终程序——将这一代的守墟人，彻底转化为“门使”，成为石门的一部分。
就在此时，另一场无声的仪式，也走到了终点。
醉乡基眼的母瓮旁，盲酿婆“回音”的生命正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她的指尖已经完全失去了触觉，冰冷而麻木。
但她没有停下。
她凭借着镌刻在灵魂里的记忆，用自己早已劈裂、渗血的指甲，在粗糙的母瓮底部，一笔一划地刻下《酒契》的全文。
那是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文字。
当最后一个字符完成时，她干瘦的手指再也无法支撑。
十指的鲜血，如十道红色的细泉，涌入瓮底的刻痕之中。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天地玄黄的低沉嗡鸣，从母瓮内部响起。
刹那间，原本环绕在众人身边的酒光蝶群，仿佛接到了无上的敕令，不再漫无目的地飞舞。
它们以一种玄奥的轨迹高速汇聚，亿万只翅膀的振动频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光与影在它们之间流转，最终在母瓮上方，聚合成了一面巨大的、流光溢彩的镜子。
那是一面由声纹构成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千年前，川太公在涪江边，面对着最早的一批酿酒师，立下誓言的场景。
“此契，非为奴役之约，乃为自由之盟！”他的声音洪亮而庄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凡饮此酒者，无论王侯贵胄，亦或贩夫走卒，皆可言其所言，思其所思！酒入喉，心自由！”
镜中的景象缓缓消散。
盲酿婆“回音”的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安详的微笑。
她缓缓倒下，身体还未落地，便化作一抔飞灰，随风而逝。
她那曾闪耀着“心契”印记的掌心，只留下一缕青烟。
她将自己的一生，连同那份最原始的契约精神，彻底献祭给了这片土地。
全场静默。
夜饮猛地摘下头上的帽子，单膝跪地，向着飞灰飘散的方向，深深垂下了头。
其余四十七人，也相继伏首。
他们祭拜的，不是神，而是一位用生命守护了真相的凡人。
角落里，一直徘徊不定的酒煞婆残念，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回音婆婆消散时那满足的笑容，像一根针，刺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团由执念构成的灰色火焰，在她的胸腔中，忽明忽暗。
“我也曾想……被人记住名字……”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落寞，“不是作为‘恶鬼’，而是……作为姐姐。”
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口承载了回音婆婆一生执念的母瓮。
然而，她的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一层浓郁的金雾挡了回来。
方士玄冥察觉到了这股不稳定的情绪。
对他而言，任何不被仇恨驱动的意志，都是需要被清除的“杂质”。
“净化。”
冰冷的声音在归墟石城内响起。
下一秒，三道碗口粗的金色闪电，撕裂夜空，带着净化一切的毁灭气息，从天而降！
它们的目标，分别是摇摇欲坠的酒煞婆、承载着《酒契》真义的母瓮，以及……正在被同化为“门使”的沈青萝！
千钧一发！
谁也没想到，最先做出反应的，竟是刚刚还沉浸在真相冲击中的沈青萝。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纵身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自己那正在变得透明的身体，挡在了母瓮和酒煞婆之前。
“不！”
轰！轰！轰！
三道“净魂雷”尽数劈在她的身上。
她体内的金菌疯狂涌出，自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金色蛛网，试图拦截雷电。
然而，那雷电中蕴含的，是玄冥最本源的怨念之力。
金网瞬间被撕裂，沈青萝惨叫一声，如断线的风筝般被远远击飞出去，身体在半空中就喷出一口夹杂着金色光点的鲜血。
陈默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出，将她下坠的身体稳稳抱住。
怀中的沈青萝，身体已经半透明，透过她的胸膛，甚至能看到后面跳动的篝火。
她的瞳孔中，那扇古老的归墟之门纹路已经清晰无比，仿佛随时会将她的灵魂彻底吸入。
她快要被门吞噬了。
“你说你是容器？”陈默看着她涣散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涌上心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拔出鱼骨刃，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温热的、闪耀着双鱼印记光泽的鲜血，喷涌而出。
“好！那我就把‘心契’，把这颗刚刚为我而生的心脏，种进去！”
他将流血的手腕，死死按在沈青萝的心口。
血融瞬间，奇迹发生了。
沈青萝体内那些原本正疯狂将她“格式化”为门使的金菌，如同遇到了天敌，竟开始逆转流向。
它们不再侵蚀她的神经和意志，反而以陈默的“心契”之血为核心，飞速构筑起了一道坚固无比的“记忆防火墙”。
她那变得透明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实。
“呃啊——”沈青令猛然睁开双眼，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眼中充满了惊恐，“门后……门后有人在笑！他在说……欢迎回家！”
与此同时，那扇紧闭了千年的归墟石门，在“咔嚓”一声巨响中，裂开了一道一寸宽的缝隙。
一股古老到极致的酒香，从缝隙中弥漫而出。
那香味，一半是粮食发酵到极致的醇厚与新生，另一半，却是灵魂腐朽了万年的陈腐与死寂。
陈默缓缓站起，将刚刚恢复血肉之躯但依然虚弱的沈青萝交给林语笙。
他独自一人，走到那道散发着诡异酒香的门缝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古朴的残陶罐。
他高高举起陶罐，声音传遍了整个醉乡基眼。
“明天开坛，我不再问谁配喝第一口——”
他的目光扫过夜饮，扫过那四十八张坚毅的脸，扫过所有人。
“因为从明天起，我们喝下的每一口，都是对这千年谎言的宣战！”
话音未落，他奋力将陶罐砸向地面。
陶罐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诡异的是，每一块碎片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一张不同的面孔：有视死如归的小惩，有默默守护的酉伯，有警示真相的程高，有传承医道的郭玉……
忽然，所有碎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悬浮在半空，重新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行闪光的古蜀铭文：
“烧碑者，即传灯人。”
就在铭文亮起的瞬间，远处富乐山的山顶，那颗巨大的机械心脏猛地剧烈搏动起来，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方士玄冥的幻象在山巅凝聚成型，他手中不再是空的，而是多了一本由黑色金属制成的“罪册”。
他高声宣告，声音如九幽寒冰，响彻整个川蜀大地：
“明日午时，涪江之上，本座将降下‘终酿之罚’——”
“凡持契者，魂归九狱！”
他的声音还在山谷间回荡。
千里之外，祁连山口。
那位沉默了许久的牧民，终于在风雪中点燃了一堆篝火。
他解下腰间的皮囊，将一壶最烈的酒，尽数泼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
他仰起头，对着漫天星辰，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曲调，吼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苍凉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