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声并非来自人之口,而是从林语笙掌中的共振阵列里迸发而出,清越、悠长,瞬间刺破了此地凝滞如死水的空气。
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陈默即将崩塌的意识深处。
“是《酒契》……”陈默浑身一震,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他知道,这是林语笙和沈青萝送来的信号,是她们在谎言的封锁下,拼死撕开的一道裂口。
时间不等人。
他不再理会酉伯那句“要烧的是你自己”的谶言,双手握紧那柄冰冷的骨刃。
这不是自戕,而是开锁。
鱼凫血脉的传承中,所谓“心酿”,最关键的一步,便是以活着的“酒心”为引。
没有丝毫犹豫,陈默将骨刃狠狠刺入自己胸膛。
剧痛如浪潮席卷,但他手腕稳如磐石,沿着胸骨精准地划开一道弧线。
鲜血喷涌而出,却未曾滴落,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在伤口周围形成一圈血雾。
他探手入内,在肋骨的囚笼中,握住了那颗仍在为他生命搏动的心脏。
那不是一颗寻常的心脏,在血脉记忆被激活的此刻,它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琉璃质感,内部仿佛有酒液在流动,每一次收缩与舒张,都伴随着微弱的酒香。
这,就是“酒心”。
他猛地用力,将那颗尚在跳动的酒心从胸腔中完整地剜出。
刹那间,天地万物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声、虫鸣、远处醉煞的嘶吼,尽数消失。
陈默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胸腔空洞的回响,和掌中那颗温热、搏动的生命源泉。
他踉跄一步,将酒心郑重地置入高台中央那尊古朴的母瓮之内。
酒心落入瓮底的瞬间,寂静被打破。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从母瓮中发出,继而传遍整座醉乡基眼,传遍方圆百里的大地。
所有与“酒”相关的器皿,都在此刻自发震颤。
酒坊里陈列的现代玻璃酒瓶,农家埋在灶下的私酿瓦罐,甚至连深埋于涪江河床之下、早已被淤泥包裹的战国陶瓮,都发出了沉闷而喜悦的嗡鸣。
第一重心酿,启动。
只见母瓮中升起一缕赤红色的酒气,遇冷凝结,化作一颗颗饱满如珍珠的血色露珠,悬浮于高台之上。
紧接着,是第二重。
无数露珠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联,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酒河,环绕着九根青铜巨柱盘旋不休。
第三重,酒河冲天而起,逆流而上,在高空泼洒开来,将整片夜空染成一片瑰丽的赤色霞光,仿佛上古的火烧云重现人间。
陈默脸色苍白如纸,几乎要栽倒在地,但他仍强撑着,准备引导第四重变化。
然而,就在他意念集中的瞬间,那颗在母瓮中光芒四射的酒心,光芒骤然黯淡下去,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漫天赤霞也随之波动不稳,眼看就要溃散。
共鸣断裂了。
“缺的是《酒契》的真音。”酉伯苍老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与凝重,“声音是记忆的骨架,没有骨架的血肉,终究是一滩烂泥,会溃散的!”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上石阶。
是沈青萝。
她一条手臂的伤口皮肉翻卷,不断渗出混杂着金色菌丝的血液,每一步都在石阶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印。
她几乎是爬到了林语笙面前,将一片薄薄的金属片塞进她手里。
“这是……墙里的哭声……也是歌。”她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林语笙瞳孔一缩,立刻认出这是她给沈青萝的录音介质。
她迅速将金属片接入掌上电脑的共振阵列,屏幕上,一段破碎而古老的声波频谱瞬间显现。
她飞快地调试着频率,试图将这段原始音频放大、播放。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数只通体漆黑的记忆蚀虫,竟无声无息地从林语笙的耳道中钻了出来,发出尖锐的嘶叫,直扑向那脆弱的设备。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线如闪电般划过夜空。
“噗!噗!噗!”
几只蚀虫被精准地钉在半空,身体剧烈抽搐,化为黑烟消散。
出手的是盲酿婆“回音”。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林语笙身后,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虽聋哑,却对周遭的震动感知入微,那几只蚀虫刚一出现,其振翅的微弱频率便已被她捕捉。
回音婆婆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片冰冷的金属片。
片刻之后,她随即,她转身面对母瓮,双手猛地拍在瓮壁之上!
“咚——咚咚——”
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强劲的无形声浪,以母瓮为中心扩散开来。
她竟是以自身对震动的理解,通过触觉传导的方式,将金属片中那段残缺的古老旋律,复现为最原始的物理共振!
《酒契》第一章,以一种超越听觉的方式,被“奏响”了!
“不——!”
远处的山脊上,酒煞婆的残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啸,其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你们还要再酿一次奴役吗?!还要用这该死的酒,去锁住多少人的魂?!”
她身形一闪,裹挟着冲天怨气,挥动手中锈迹斑斑的铁链,化作一道黑虹,直直砸向那尊维系着一切的母瓮。
“锵!”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一把厚重的牧刀横亘在铁链之前,将其死死拦下。
出刀的,正是远裔“夜饮”。
两人交手的瞬间,夜饮掌心那枚残缺的“心契”印记猛然爆燃,灼热的气浪竟逼得周围数十名醉煞连连后退。
酒煞婆的动作猛然一滞,她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夜饮掌心的火焰,嘶声道:“你……你也曾被炼过?”
“炼?”夜饮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讥诮,“我祖先被你们这些所谓的神权祭司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酒窖里,酿了三十年不得自由。但他最后,是咬断了监工的喉咙,自己逃出去的。”
他收回刀,刀尖斜指地面,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化不开的仇恨:“我不是来赎罪的——我是来讨债的。”
他话音一落,身后那些从各处赶来的血脉者们,也纷纷亮出了自己身上的“伤痕”。
一名中年汉子撩起头发,露出颅骨上一个早已与骨骼融为一体的旧式神经控制芯片;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张开嘴,舌根处残留着一个被烙铁烫出的、意为“封言”的古老印记。
这些,都是那段被篡改的“医酿文明”留下的罪证。
就在此时,林语笙终于借着回音婆婆以触觉共振提供的引导,补全了声纹序列的最后一块拼图。
她按下播放键。
这一次,当《酒契》第一章的完整旋律响起时,它不再仅仅是耳朵能听见的声音——那是一种直接在灵魂深处、在基因记忆里炸开的古老回响!
母瓮中的酒心光芒大放,无数璀璨的酒光蝶从中喷涌而出,遮天蔽日。
每一只蝴蝶的翅膀上,都镌刻着一枚微小而完整的古蜀铭文。
它们飞向四面八方,飞向山川、河流、城市与村庄。
凡是血脉中沾染过古酒之人,凡是体内存有微量金菌的宿主,无论是否觉醒,在这一刻,都感到掌心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紧接着,一枚淡金色的“心契”印记,缓缓浮现。
遥远的村庄里,正在灯下备课的乡村教师猛地丢掉了笔;繁华都市的公寓中,刚结束一台手术的医生愕然看着自己的手心;边陲的风雪哨所内,站岗的年轻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钢枪。
无数人,在同一时刻猛然抬头,望向西南方向,仿佛听见了来自血脉源头的、跨越千年的召唤。
醉乡基眼之上,第九重心酿即将开启。
母瓮中的酒心已膨胀到极限,光芒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爆裂。
按古老的仪式记载,此时,必须由最具资格者,饮下第一口由酒心凝结的“心酿”,为这场横跨千年的集体记忆复苏,定下基调。
谁配喝第一口?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我第一个响应召唤,千里驰援,当由我饮!”夜饮手握牧刀,声如洪钟,主张功劳与资格。
“不!陈默先生献出酒心,几乎身死,理应由他亲尝这第一口果实!”一名刚刚觉醒的年轻学徒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代表着牺牲与回报。
更有激进者指向一旁的沈青萝,高声喊道:“让她喝!她是金菌最深的宿主,没人比她更懂代价的滋味!这第一口,应该是为了抚平伤痕!”
争议声瞬间沸腾,刚刚因《酒契》而凝聚的意志,在“权力”的雏形面前,立刻显露出分裂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盲酿婆“回音”突然上前。
她从祭台上捧起一只古朴的陶碗,在母瓮中舀起一捧光华流转的酒液。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没有走向夜饮,没有理会学徒,更没有望向沈青萝。
她转身,一步步走到早已气若游丝、如尸体般倒在地上的陈默身边。
她轻轻掰开陈默早已冰冷的唇齿,将碗中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柄的第一口心酿,缓缓滴入他的喉间。
全场哗然。“这不合礼制!”“他已是将死之人,喝了也是浪费!”
回音婆婆不语,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对众人,用一双苍老的手,打出了一套简单却无比坚定的手势。
一旁,酉伯看着她的动作,声音嘶哑地翻译道:
“心酿,非权柄,乃救赎。”
“这第一口,从来,都是留给将死之人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默喉间的心酿顺流而下。
母瓮中的酒心轰然爆裂,化作亿万光点,凝成漫天蝶群,随风飘散,飞向更遥远的世界尽头。
但就在蝶群升腾至最高点的刹那,数十里外,富乐山顶那颗搏动不休的机械心脏,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脉冲。
大股大股的金色雾气从山体裂缝中喷涌而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触目惊心的空中血书:
“玄冥已醒,赎魂归位。”
与此同时,醉乡基眼的高台上,陈默本该停止跳动的心脏部位,胸腔内竟透出微光。
那空洞的所在,一颗全新的心脏正在缓缓复苏,其色泽,灿若朝霞初照。
而他掌心那枚因失血而黯淡的“心契”,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最终演化为双鱼环抱之形——与川太公留在壁画上的那个终极图腾,完全一致。
众人尚在震惊之中,脚下的大地忽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仿佛巨物苏醒般的震动。
远处,奔流不息的涪江江面上,汹涌的波涛竟自动向两侧分开,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剑劈开。
在那幽深的水底,一座沉没已久的巨大石城轮廓,正带着万古的沉寂,缓缓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