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前年夏天。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夏天热得实在邪乎——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被晒得软绵绵的，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整日躲在空调房里，心烦意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堵着。终于，在一个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的午后，我做了决定：回农村老家避暑，也顺便看望许久未见的亲人们。
说来也怪，高铁一路向北，越靠近老家，那股莫名的烦躁竟渐渐平息了。当脚踏上故乡的土地，熟悉的泥土气息和青草味儿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肺腑都得到了洗涤。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苍劲的枝干像一位沉默老人的臂膀，不知疲倦地守望着这片土地。一切似乎都没变，可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觉得，这次回来，似乎不单单是为了避暑。
我没有先回自己家，而是径直朝三婶家走去。三婶家那座有些年头的青砖小院，是我儿时的乐园。记忆里，那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灶台上永远飘着饭菜的香气。可这一次，越走近那座小院，我的脚步却越沉。院墙比记忆中斑驳了许多，墙头枯黄的杂草在热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寥落。
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大声喊着：“三婶，我回来啦！”
屋里传来三婶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被抽干力气的虚弱，软绵绵的，像秋日里即将断丝的游丝：“来啦……进来吧，门没锁。”
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屋子。光线有些暗，适应了片刻，才看到三婶正歪靠在里屋的土炕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三婶，您这是咋啦？”我赶忙走到炕边，心里揪紧了，“咋还躺床上啦？生病了？”
三婶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那光亮很快又被一层阴霾覆盖。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又长又轻，带着认命般的苦涩：“唉，不是病，是这腿……又伤了。”
“摔着了？”我追问。
她摇了摇头，眼神飘向窗外，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味道：“是车祸。你不知道啊，每年一到这个月份，我这腿就得出点事，已经……连续三年了。”
“三年？”我吃了一惊，“每次都车祸？还都是这个月份？”
“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三婶把目光收回来，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东西，“每次车祸都不一样。头一年是被摩托车蹭了，去年是骑三轮车没留神掉沟里了，今年……是走在村口，被一辆突然窜出来的自行车给带倒了。看着都是意外，可你说巧不巧，每次都伤到这条右腿，位置都差不多。”她用手指了指自己被薄被盖住的右腿，“而且，不早不晚，偏偏都在这个最热的月份。”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这听起来，已经不像是单纯的巧合了。屋子里似乎也骤然冷了几分。
“三婶，”我皱紧了眉头，凑近了些，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您仔细想想，是不是平时走路有啥习惯？或者……这月份有啥特别的？会不会是……惹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最后这句话，我说得有些犹豫。
三婶沉默了，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老式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秒都敲在人心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困惑，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
“我琢磨了好久……想来想去，恐怕是……怪那只黄鼠狼。”
“黄鼠狼？”我的心猛地一跳。在咱们老家的传说里，黄鼠狼，尤其是有些年头的，那是带着“仙气”的，不能轻易得罪。它们记仇，也报恩，灵性得很。
“三婶，您快跟我讲讲，这到底是咋回事？”我催促道，感觉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三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触碰那段回忆。她的眼神变得悠远，陷入了三年前那个同样酷热的夏天。
“那也是个热死人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地皮晒裂。”三婶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感，“咱家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你是知道的，树荫厚实，底下凉快。我那会儿，就爱在树底下支张软床，晌午过后躺那儿眯瞪一会儿。”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躺着，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之间，就听见床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三婶的手微微比划着，“一开始，我以为是哪只野猫钻底下乘凉，或者抓耗子呢。心想着，它待够了自然就走了，也没理会。”
“可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停。一会儿是爪子挠地的声音，一会儿又‘砰’一下，像是撞到了床腿。”三婶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又感受到了当时被打扰的清梦，“把我惊醒了好几次。我这心里头，就有点烦了。”
“我睁开眼，嘟囔着：‘这死猫，没完没了了是吧？’说着，我就摸起床边放着的拖鞋，心想等它再露头，非得给它一下，把它吓走不可。”
三婶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上浮现出懊悔和后怕的神情：“等了一会儿，那小脑袋，果然又从床底下探出来了。我定睛一看——哪里是猫啊！那尖尖的嘴，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还有那一身黄不拉几的皮毛……分明是只黄鼠狼！”
“那黄鼠狼，看样子是想从床底下钻出来。它瞅了我一眼，眼神里……现在想起来，那眼神好像没啥恶意，就是那种小动物特有的机警和好奇。”三婶的声音带着颤音，“可我当时正在气头上，脑子一热，也没多想，抡起手里的拖鞋，狠狠地就朝它打了下去！”
“我下手挺重，‘啪’的一声！那黄鼠狼‘吱’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一扭身。它没立刻跑，反而是停下来，扭过头，又看了我一眼……”三婶的声音到这里，有点低沉，“就那一眼，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不再是好奇，而是……而是好像充满了愤怒，还有……一点冷冰冰的怨恨！对，就是怨恨！看得我当时心里就一哆嗦。”
“然后，它‘嗖’地一下，窜出老远，几下就翻过墙头，没影儿了。”讲到这里，三婶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当时还冲着它背影骂了几句，说‘这死黄鼠狼，敢来我家捣乱’……唉，现在想想，真是……真是造孽啊！”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三婶的讲述，像一阵阴风，吹得我汗毛倒竖。我仿佛能看到三年前那个午后，树荫下，那只黄鼠狼回头一瞥时，那充满人性化的怨毒眼神。
“从那以后，”三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宿命般的无奈，“每年到了这个月份，我这腿，准得出事。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这都第三次了……由不得我不信啊。这肯定是那黄仙，来报复我了……”
听完三婶的讲述，我后背一阵发凉。老一辈传下来的话，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些有灵性的东西，真的招惹不得。看着三婶憔悴惶恐的样子，我心里又难受又着急。
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网上看到的那些老法子，那些关于如何与这些“仙家”化解恩怨的古老智慧。犹豫了一下，我试探着开口：“三婶，我倒是听老人们说过一个法子……不知道管不管用。”
三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啥法子？快说！”
“您选一个月圆的晚上，”我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在院子里，摆上点贡品，水果糕点都行，再专门准备几个肥鸡腿。然后……诚心诚意地，给黄大仙……哦，就是黄仙，道个歉。把当年的缘由说清楚，真心悔过，请求它原谅。说不定……这恩怨就能化解了。”
“黄大仙”是我们这一带对黄鼠狼的一种戏称，带着几分敬畏。
三婶听了，眼神里先是燃起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去：“这……这能行吗？都过去三年了，它还能原谅我？”
“试试吧，三婶。”我握紧她的手，“心诚则灵。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年年提心吊胆强啊。万一，黄仙它老人家，真的大人有大量呢？”
三婶沉默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三婶强撑着身子开始准备。她特意走了远路，去镇上买了最新鲜的水果，最香甜的糕点，还专门挑了几个最大最肥的鸡腿。她准备得极其认真，仿佛不是在准备贡品，而是在准备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
终于，等来了一个月圆之夜。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银盘，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月辉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小院照得透亮，树木、屋舍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黑白分明，透着一股神圣又诡异的静谧。
三婶在院子中央，正对着那棵老榆树的位置，摆上了一张矮脚小方桌。她将贡品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摆上去，水果垒成宝塔状，糕点摆放得整整齐齐，那几个油光锃亮的鸡腿，则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桌子前，双手合十，面对着那棵老榆树——仿佛黄仙就站在那树下看着她。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虔诚而颤抖，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黄大仙……黄大仙……您在吗？三年前，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动手打您……是我一时糊涂，冲撞了您……”她的声音带着沙哑，充满了悔恨，“我在这里，给您磕头认错了！求您跟我这糊涂人一般见识……这些贡品，这些鸡腿，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您赔罪了……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别再让我年年遭这罪了……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三婶真的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对着老榆树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刻，院子里静得出奇。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微风拂过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轻柔而神秘，仿佛真的有什么无形的存在正在暗中聆听、审视着这一切。月光照在三婶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显得格外苍凉。我站在屋门口，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默默祈祷着。
仪式结束后，接下来的日子，三婶是在一种极度煎熬的期盼和忐忑中度过的。那个特殊的月份再次来临前，她走路都恨不得一步三看，过个马路都要反复确认无数遍。村里人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都知道她在等什么，也都暗中观望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阳依旧毒辣，天气依旧闷热。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半个月过去了，三婶的腿还好好的。一个月……整整一个月，那个如同噩梦般缠绕了她三年的“车祸月”，竟然平平安安、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三婶的右腿，这一次，完好无损！
三婶简直不敢相信。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反复地说：“灵了！真的灵了！黄仙它……它原谅我了！它真的原谅我了！”
她逢人便说是我出的主意救了她，说黄仙如何灵验，如何宽宏大量。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越传越神。人们谈起黄仙，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敬畏，行事也更加小心，生怕不经意间得罪了那些看不见的“邻居”。
如今，三婶现在还好好的，每次回到老家，看到三婶健朗的身影，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只回头一瞥的黄鼠狼，和那个月圆之夜的神秘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