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太阳刚升到楼顶。晨光斜斜地洒在急诊楼前的台阶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铺开,刺得人眯起眼。空气里还带着昨夜雨水洗过的凉意,混着消毒水和汽车尾气的味道。街上车流多了起来,早高峰的喇叭声一阵接一阵,像是城市苏醒时粗重的呼吸。
厉雪娇没跟出来,她站在台阶上看了我一会儿,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她穿着那件旧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捏着一份病历本,指节泛白。我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她知道我要走,也知道拦不住。
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陈九,别把自己当 disposable(可弃用的)。”
我没应,径直走到路边扫码租了辆电瓶车。
车子是普通的灰色款,座椅有点塌,坐下去时弹簧发出一声闷响。踩下踏板时右腿旧伤扯了一下,膝盖深处像有根锈铁丝在来回拉扯。我咬牙撑过那一瞬的钝痛,把背包甩上后座,拧动把手驶进车流。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城市的喧嚣与节奏。快递站离医院不到五公里,穿过两条主干道,再拐进一条窄巷就能到。路上经过两个红绿灯,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裂了条缝,但时间清晰可见——上午八点十七分。昨天超时的三单已经被站长划掉,新派了七单在待接列表里,第一单配送截止还有四十三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防水袋。这行规矩简单:迟到一单扣钱,超时两单警告,三次以上直接降级。优选骑手和普通骑手之间,差的不只是单价,更是活下去的底气。
拐进小巷口时,我就察觉不对劲。站门口挂着彩带,卷帘门拉到一半,里面传出说话声和笑声,还有开啤酒瓶的“啪”声。我停好车走进去,几个骑手正围着几张拼起来的桌子摆啤酒和盒饭,桌上堆着花生米、卤味拼盘,还有几罐冰镇啤酒冒着水珠。
有人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九哥来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热闹。没人再提那天码头的事,也没人问我在医院躺了多久。他们只是把一瓶冰啤酒塞进我手里,开瓶器“啪”地打在桌角,泡沫猛地涌上来。
一个年轻骑手举起杯子,声音洪亮:“这月奖金能发全,靠的是谁?是九哥!要不是他把货抢回来,咱们这个站早就被总部裁撤了!”
我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别闹。啤酒泡沫慢慢塌下去,我盯着杯口看了一会儿,泡沫破裂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低声说:“饭要自己挣,命要自己守。”
屋里安静了一瞬。那个举杯的小伙子挠了挠头,把酒杯放下,笑着转移话题:“也是,咱们这行谁不拼?不拼连电动车都租不起,更别说养家。”
我点点头,把啤酒放在桌上,走向分拣区。角落堆着昨晚没送完的包裹,我蹲下翻找今日清单。手指扫过一排箱体时,在最底层摸到个灰箱子。表面没有物流公司标签,只贴着半张寄件单,纸边被撕过,残留的字迹模糊,像是被人匆忙处理过。
我把它抽出来平放在台面上。寄件人信息空白,收件地址写着“东海港务局转运仓”,后面跟着一串数字编号。那格式不像民用系统,倒像是军用调度码。我指尖顺着号码滑到底,发现纸背有细密纹路——防伪水印线,常见于涉密文件封装。
我心里一沉。
这不是普通快件。这种包装方式、编码逻辑,甚至箱子本身的材质——防水、抗压、无指纹残留设计——都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物流标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混进我们的配送池。
我没有声张。把箱子重新抱起,绕到自己的配送车旁,卡进底盘固定槽。那里原本用来绑备用电池,现在正好藏东西。我用尼龙绳加固了两圈,又盖上一块旧挡泥板,从外面看,毫无异样。
站里人陆续聚到桌边吃饭喝酒。有人放了段短视频,是前几天本地新闻拍到的海上火光,配文说是渔船事故。画面一闪而过,镜头晃得厉害,但还是能看到远处钻井平台冒出浓烟,海面泛着诡异的油光。
“听说死了不少人。”一个老骑手嚼着饭说,“这种事年年有,查到最后都是意外。”
“哪来的意外?”另一个年轻人冷笑,“那天风平浪静,雷达也没报异常,一艘补给船凭空爆炸?鬼才信。”
“少说这些。”站长端着饭盒走过来,脸色沉了沉,“吃你的饭。”
我低头扒了几口冷饭,没接话。站外阳光照进来,落在我的工牌上。新发的那个,正面印着“陈九”,背面刻了一行小字:活着回来的人,才有资格送下一件。
那是我们站点的传统。每一个从重大事故中生还的骑手,都会收到这样一块工牌。不是表彰,是提醒——你活下来了,就得继续扛下去。
厉雪娇是十点二十三分来的。她穿了件黑色风衣,没开车,步行进门。手里拎着一个透明袋,里面装着未开封的啤酒。她没说话,走到桌前把酒放进泡沫箱里,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
然后她朝我走来。
“你还真回来了。”她说。
“答应过的事。”
“送外卖不是长久之计。”
“我没想长久。”
她停顿两秒:“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她看着我,眼神不像从前那样带着火气,也不再试探。三年前她在码头救我那次,眼里全是怒意和不解——“你为什么要替别人顶罪?”而现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注定不会回头的人。
“你不走,我也不会催。”她说,“但你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我知道。”
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背对着我说:“你烧了名单原件,可数据还在流转。只要有人想卖,就会有人买。”
“只要我还接单,就还在岗。”我说。
她没回头,推门出去。风带起她的衣角,门自动落锁。
屋里的庆祝还在继续。有人开始玩骰子,吆喝声盖住了空调外机的嗡鸣。我坐在角落凳子上,看着门外街道上来往的电瓶车流。这个站点三年来一直在这条巷子里,风吹日晒雨淋都没搬过。墙上贴着每月绩效榜,我的名字总在前三。
一名骑手跑进来报信:“九哥,站长说今天表现好的,月底统一调成优选骑手,单价每单加一块二。”
其他人欢呼起来。
我站起来,走到公告栏前看了看新的排班表。明天早班是我的,六点接单,区域覆盖老城区和码头周边。我掏出手机,把明日行程设了提醒。
然后我回到车边,检查了一遍轮胎气压和电量。灰箱子稳稳卡在底盘下,像从来没被人发现过。我伸手敲了敲外壳,声音沉闷,不像空的。
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九哥,来不来喝一杯?最后一瓶了。”
我摇头:“明天早班。”
“你现在可是英雄,歇两天没人管你。”
“我不是英雄。”
“那你是什么?”
我想了想。“我是骑手。”
他笑出声,摇摇头走开了。我戴上头盔,跨上车,发动引擎。身后传来碰杯的声音,还有人唱起了跑调的歌。我没回头,沿着巷子骑出去,拐上主路。
街边早餐摊冒着热气,包子铺老板朝熟客挥手。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喇叭放着二十年前的老歌。我顺着非机动车道前行,左手边是正在拆建的老厂房,钢筋骨架裸露在外,像巨兽的肋骨;右手是整排共享单车,颜色杂乱却排列整齐。
手机震动了一下。新消息来自匿名号码,只有四个字:信号正常。
我没回复。把手机塞进防水袋,加速穿过十字路口。
风迎面吹来,吹得袖口猎猎作响。我右手握紧车把,左手无意识抚过后颈。纱布下的芯片接口隐隐发热,像一块埋在皮肉里的铁片开始升温。那是去年在港口任务失败后植入的追踪装置,官方说是为了“保障安全”,可我知道,它既是盾,也是锁。
前方红灯亮起,我减速停下。抬头看,交通指示牌在阳光下泛白。一辆公交车靠站开门,乘客鱼贯而入。有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蹦跳着上车,书包上的挂饰叮当作响。
我低头看了眼底盘下的箱子,又望向前方道路。
车流不断,城市如常运转。
我抬起脚尖点住地面,等待绿灯。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父亲最后一次见我的样子。他站在我老家院子门口,背着光,说:“你以为逃就能逃干净?有些事,进了血里,一辈子都甩不掉。”
我没回答他。就像现在,我也不会回答任何人。
我不是为了谁而活着,也不是为了谁而战斗。我只是还在路上。
只要车轮还在转,我就还得送下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