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烽火动三川
晨雾如凝脂，浓稠地缠绕着成都城外的大西军大营，将连绵的营帐晕染成模糊的剪影。鼓角声穿透薄雾，沉闷地震得天地间泛起嗡嗡回响，五千精兵列成四方方阵，银甲在朦胧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哑光，甲叶边缘凝结的霜花如同碎玉。旗帜上“张”字用猩红丝线绣就，在晨霭中猎猎作响，似要撕开这漫天灰白。
张献忠身披玄色织金披风，披风边缘缀着的青铜铃随他转身的动作轻响，细碎的铃声在肃杀的营中格外清晰。他立于三丈高的点将台上，年近半百的身躯依旧挺拔，鬓角的霜白在晨雾中愈发醒目，如同染了雪的墨。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扫过阵列中每一张坚毅的脸庞——有满脸络腮胡的老兵，也有眉眼青涩的少年，人人眼中都燃着战意。孙可望勒马阵前，银甲上凝结的霜气顺着甲缝滑落，滴在脚下的冻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湿痕。他面容刚毅，下颌线紧绷，左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可望，记住你的任务！”张献忠的声音如同洪钟，穿透鼓角与风声，清晰传至众将耳中，“只许袭扰，不许强攻！用烽火、鼓声、烟尘把简州围得水泄不通，让吴三桂那老狐狸以为我们要倾尽全力攻城，把他的主力死死钉在城里，绝不能让他察觉我们围点打援的真正意图！”
孙可望抬手拱手，银甲碰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动作一丝不苟：“末将明白！三日之内，定让简州城外烽火不绝，鼓声震得吴三桂坐立难安，连觉都睡不踏实！”
话音落，他猛地调转马头，胯下黑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孙可望长剑直指简州方向，声如惊雷：“出发！”五千兵马瞬间化作黑色洪流，马蹄踏破晨雾，扬起漫天尘土，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烟尘遮天蔽日，将晨曦都染成了昏黄。
与此同时，成都南门的官道上，马蹄声被厚厚的棉布裹得沉闷，如同远方的闷雷。刘文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柄寒光凛冽的斩马刀，刀鞘上镶嵌的铜钉在晨光中闪着微光。他面容清瘦，眼神却格外锐利，扫过队列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文选快步上前拱手，他一身短打劲装，腰间挎着两柄短铳，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刀疤，更显悍勇。“刘将军，两千火铳手全员到位，粮草、火药、备用铳管均已备齐，可随时开拔！”
刘文秀点头，目光扫过身旁的新兵队列。他们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手掌因紧握长枪而泛白，指关节凸起，可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初春的青松，眼中毫无怯意。“出发！直奔资阳鹰嘴谷！”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沿途避开村镇，马蹄裹紧棉布，不许发出半点多余声响，违令者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队伍如同一条黑色长蛇，沿着官道快速行进，只留下淡淡的车辙印，很快便消失在晨雾深处。新兵蛋子赵二柱偷偷抬眼，望了望身旁手持火铳的老兵王铁牛，低声问：“王大哥，咱们这是去打大仗吗？”王铁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放心，跟着刘将军，保准能打胜仗！”
成都驿馆内，雕花窗棂透进朦胧晨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定国在亲兵周满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周满身材高大，面容憨厚，双手稳稳托着李定国的胳膊，生怕他牵扯到伤口。李定国身着玄色寝衣，腹部的绷带依旧厚实，渗出的暗红血渍已淡了许多，却仍能看出伤口的严重。他面色略带苍白，却精神尚可，走到窗边，望着城外兵马扬起的烟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
秦太医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膳走进来，碗沿冒着袅袅热气，药香中夹杂着红枣的甜香。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走到李定国身边，连忙劝阻：“将军，您伤势未愈，刚能起身便不宜久立，快回榻上歇息，趁热把药膳喝了，这可是老臣特意为您熬的补血方子。”
“不妨事。”李定国笑着摆手，接过药膳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中安定了些许，“父王和兄弟们已按计划行动，多站片刻不碍事。”他舀起一勺药膳，吹了吹，目光却落在案上铺开的舆图上，指尖轻点汉中的位置，那里用朱砂画着一个小旗，“不知墨尔根那家伙，是否已落入我们布下的圈套？”
此时的汉中城内，清军副将墨尔根正对着一封密信放声大笑。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一双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透着贪婪与狂妄。信笺上的字迹潦草，署名是吴三桂的亲卫张明，言辞急切又带着几分慌乱，称成都守军因李定国重伤不治已生内乱，孙可望与刘文秀为争夺兵权剑拔弩张，甚至在营中动了手，张献忠焦头烂额，根本无力掌控局面，若此时轻兵急进，定能一举拿下成都，生擒张献忠。
“好！真是天助我也！”墨尔根将密信狠狠拍在案上，案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李定国一死，大西军便是群龙无首！张献忠这老贼，也有今日！”他转身对帐下将领下令，语气急促又兴奋，唾沫星子飞溅：“留下五千兵马驻守汉中，看守粮草器械！其余一万五千人，随我轻装急进，直奔成都！务必赶在张献忠稳住局面之前，破城擒贼，抢个头功！”
将领们齐声领命，个个面带喜色，互相使着眼色，心中皆以为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殊不知这封密信是张献忠按李定国之计，让心腹护卫假扮吴三桂亲卫送出的诱饵，字里行间的慌乱与急切，全是精心演绎的假象。
简州城外十里处的荒地上，孙可望的兵马已悄然铺开。他将五千人分成三路，一路由副将马宝率领，架起数十面战鼓，鼓手们赤膊上阵，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奋力敲击着鼓面，鼓声震得地动山摇，连远处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而逃；一路由参将张能率领，点燃早已准备好的枯柴与湿草，浓烟滚滚升空，遮天蔽日，仿似有数十万大军正在集结；还有一路由精锐轻骑组成，在千总李虎的带领下，借着浓烟的掩护，悄悄绕到清军大营后方，用火种点燃了清军的三座草料堆。
“不好！大西军攻城了！”清军哨兵张三举着望远镜，看清城外的景象后，惊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划破了大营的宁静。吴三桂猛地从榻上弹起，来不及系好甲胄上的玉带，便抓起床头的断水刀，赤着一只脚冲出帅帐。他年近六十，须发半白，眼角的皱纹如同沟壑，可眼神依旧阴鸷。只见营外火光冲天，浓烟蔽日，鼓声震耳欲聋，大西军的旗帜在烟雾中隐约晃动，仿佛有数十万大军压境。
“传我命令！全军戒备，严守营寨！弓箭手上城头，火铳手列阵前排，绝不准大西军靠近半步！”吴三桂厉声下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嘶哑，他来回踱步，心中暗自嘀咕：李定国重伤，张献忠怎会贸然倾尽全力攻城？其中莫非有诈？可眼前的烽火与鼓声太过逼真，他不敢赌，只得下令死守营寨，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防御上，丝毫不敢分兵探查虚实。副将夏国相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口中高声传达命令。
资阳鹰嘴谷内，山势陡峭，如同被巨斧劈开，两侧山壁直立，上面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郁郁葱葱，正好作为隐蔽之处。刘文秀与白文选并肩站在一处高坡上，俯视着狭长的谷底。火铳手们趴在灌木丛后，黑黝黝的铳口对准谷底，手指扣在扳机上，凝神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喘；工兵们则小心翼翼地将装满火药的陶罐埋在谷底的碎石下，引线沿着山道蜿蜒延伸，一直拉到山壁上的隐蔽处，由专门的士兵看守；谷口处，数十名士兵穿着樵夫的衣裳，背着捆扎好的柴薪，看似在悠闲地砍柴，实则目光警惕，密切监视着来路的动静。
“刘将军，一切布置妥当！”白文选猫着腰走到刘文秀身边，压低声音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据斥候回报，巴图鲁的兵马已过内江，一路急行，明日午时便可抵达谷口。”
刘文秀点点头，目光扫过谷底，眼中闪过一丝冷厉：“通知下去，明日清军进入谷中过半，再动手！火铳手先射骑兵，打断他们的冲锋势头，再射步兵，务必打乱他们的阵型！谷底的火药罐，等清军主力全部进入后再点燃，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一个都别想跑！”
“明白！”白文选躬身领命，转身悄悄传达命令去了。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如同鬼魅的低语，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广元城外的山道旁，群山连绵，林木茂密，参天古木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献忠率领一万精兵早已埋伏就绪，士兵们藏身于山林之中，手中的刀枪被枝叶遮蔽，只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紧紧盯着山道入口。张献忠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那是李定国小时候亲手为他雕刻的，形状略显粗糙，却是他最珍视的物件，时常带在身上。他目光紧盯着山道入口，眼中没有丝毫懈怠，只有久经沙场的沉稳与决绝。亲兵队长罗虎站在他身后，身材高大魁梧，腰间挎着一柄大刀，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大王，墨尔根的兵马离此还有三十里！前锋已过清风岭！”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单膝跪地，气息急促地禀报，额头上满是汗水。
张献忠缓缓收起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把弓弦拉满，刀枪磨利，等他们进入山道中段，再关门打狗！这一次，定要让墨尔根那厮有来无回！”
“是！”斥候领命，转身悄然退去，动作轻得如同狸猫。山林中再次恢复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渐渐靠近。
次日午时，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鹰嘴谷上，驱散了清晨的凉意。巴图鲁的骑兵如期而至，马蹄声踏破了山谷的宁静，如同惊雷滚过。清军士兵们个个面带疲惫，长途奔袭让他们早已没了往日的锐气，盔甲上沾满了尘土，脸上写满了倦怠，不少人甚至打着哈欠。巴图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身材肥胖，满脸油光，腰间挂着一串佛珠，却毫无慈悲之色。他环顾四周陡峭的山壁，眉头微微蹙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此地地势险要，恐有埋伏，派人前方探查！”
可不等斥候催马出发，谷口的“樵夫”们突然扔下柴薪，点燃了身旁的信号火。浓烟瞬间升起，直冲云霄，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山壁之上，刘文秀猛地站起身，长剑一挥，厉声下令：“开火！”
瞬间，千铳齐发，铅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朝着谷底的清军骑兵射去。清军士兵毫无防备，纷纷中弹倒地，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响彻山谷，此起彼伏。巴图鲁大惊失色，连忙拔剑高呼：“撤退！快撤退！”
可此时，谷口早已被提前准备好的滚石封死，退路断绝。山壁上的士兵们推着巨石，扔下火把，谷底的火药罐被引燃，接连发生爆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清军困在狭长的谷地中，如同瓮中之鳖。
“不好！中埋伏了！”巴图鲁嘶吼着，想要组织反击，可狭长的谷地让骑兵无法展开阵型，只能被动挨打，如同待宰的羔羊。此时，五百轻骑按照李定国的吩咐，早已绕至清军后方，点燃了他们的备用粮草。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巴图鲁看着后方燃起的火光，眼中满是绝望，知道自己已是插翅难飞。
同一时刻，广元山道内，墨尔根的兵马正匀速前进。山道狭窄，最窄处仅容两人并行，士兵们排成长队，首尾无法相顾，只能一步步缓慢挪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士兵们的盔甲上跳跃，如同碎金。当队伍中段全部进入埋伏圈时，张献忠猛地从岩石上站起，手中大刀一挥，声如惊雷：“动手！”
山林中伏兵四起，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出，密集得遮天蔽日；滚石、热油从山壁上倾泻而下，砸向山道中的清军，惨叫声此起彼伏；士兵们手持刀枪，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入敌阵，喊杀声震耳欲聋，响彻山谷。
清军毫无防备，瞬间陷入混乱，士兵们四处逃窜，互相践踏，不少人被挤下山道，摔得粉身碎骨。墨尔根大惊失色，连忙下令撤退，却发现山道两端早已被巨石堵死，退路被断。“杀出去！给我杀出去！”墨尔根挥舞着长剑，想要冲出重围，可大西军的士兵们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清军死死困住，难以突破。
张献忠手持大刀，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刀光闪过，一名清军士兵惨叫着倒地，鲜血溅在他的披风上，如同绽放的红梅。他越战越勇，大刀在他手中如同活物，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起一片血光，清军士兵纷纷倒地，不敢靠近。可清军毕竟人多势众，虽然陷入混乱，却依旧有不少士兵拼死抵抗。
一名清军裨将见张献忠勇猛，心中暗忖：“擒贼先擒王，若能杀了张献忠，定能立下大功！”他悄悄绕到张献忠身后，弯弓搭箭，瞄准了他的后心。箭矢破空而来，速度快如闪电，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身旁的亲兵罗虎惊呼着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大王小心！”
张献忠猛地回头，只见箭矢已近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可箭矢角度刁钻，擦着刀身飞过，狠狠射进了他的左肩。剧痛传来，张献忠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却依旧咬紧牙关，反手一刀，将那名裨将劈成两半，鲜血溅了他一脸。
“大王受伤了！”士兵们见状，个个红了眼睛，攻势愈发猛烈，想要护着张献忠退出战场。
“不许退！”张献忠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威严十足。他拔出肩上的箭矢，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伤口，再次挥舞大刀，冲入敌阵，“今日不杀了墨尔根，我绝不后退！”
墨尔根见张献忠受伤，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高声喊道：“张献忠受伤了！杀了他，大西军必败！谁能取他首级，赏白银千两，升副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清军士兵红着眼，朝着张献忠直冲而来。他率领亲兵，也朝着张献忠杀去，想要趁机取下他的首级。
张献忠毫不畏惧，迎着墨尔根冲了上去。两人刀枪交锋，金属碰撞的声响刺耳至极，火花四溅。张献忠左肩受伤，动作稍缓，渐渐落入下风。墨尔根见状，攻势愈发猛烈，长剑直指张献忠的要害，招招致命。
“父王！”远处，罗虎撕心裂肺地呼喊，想要冲过去支援，却被几名清军士兵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张献忠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避开墨尔根的长剑，大刀横扫而去，带着呼啸的风声。墨尔根猝不及防，被一刀砍中手臂，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手臂，转身想要逃跑。
张献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顾肩头的剧痛，猛地扑了上去，死死抱住墨尔根，将他按倒在地，声音嘶哑：“墨尔根！你今日插翅难飞！”
墨尔根疯狂挣扎，如同困兽，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朝着张献忠的后背狠狠刺去。一刀，两刀，三刀……鲜血浸透了张献忠的披风，顺着他的身体流到地上，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张献忠闷哼着，却依旧死死抱着墨尔根，不肯松手，嘴角溢出鲜血，模糊了视线。身旁的大西军士兵们见状，纷纷冲了上来，乱刀将墨尔根砍死，尸体被砍得血肉模糊。
“大王！”士兵们围了上来，看着张献忠浑身是血的模样，眼中满是悲痛，声音哽咽。
张献忠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丝欣慰。他看着远处的成都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微弱却清晰：“告诉定国……援兵……破了……守住……四川……”
话音落，他的头缓缓垂下，双手无力地松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大刀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山道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