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巷口的路灯像熬干的油灯,只剩下一圈惨白的壳。林野把旧皮箱倒扣在灰河堤岸,箱里翻出一件褪色的校服外套、半包受潮的“红双喜”,还有一条暗红色的发绳——粗、脏、带着铁锈似的血点。她把发绳绕在腕上,绕了三圈,像给自己系上一副极小的手铐。
这是母亲为她编的最后一条辫子,十年前。那天矿医院下病危,母亲把针头拔掉,爬下床,扶着墙给她梳头。梳齿刮过头皮,一下,一下,像在给死人净身。梳完,母亲把发绳咬断,齿缝渗血,对她说:“别让任何人拽住你的头发。”
十年后,林野才听懂——别让人拽住你,也别自己拽住自己。
她今天要剪辫子,却找不到剪刀。
家里所有尖利的东西,早在父亲第一次出狱那天就被她藏起来:菜刀埋进米缸,剪刀塞进旧棉鞋,水果刀扔进废矿井。她不想再给谁递“凶器”,也不想再让谁把利刃握成证据。
于是她去灰河菜市场,找老周。老周是剃头匠,当年给矿上的死人修面,也给活人剃头。矿塌后,他在菜市场支了把锈椅,招牌写“三块钱一刀,五块钱一命”。
老周看见她,没问话,直接从帆布兜里抽出一把折叠剃刀。刀背闪着河水的颜色。
“全剪?”
“全剪。”
“剪了不续?”
“不续。”
老周把椅背一拍,示意她坐。林野没坐,她站着,把那条暗红发绳一圈圈解开。头发散下来,像一截被水泡过的麻绳,末端开着叉,闪着铁锈色。
剃刀贴上头皮那一刻,她听见“咔”的一声——不是头发断,是心里某根骨头折了。
老周的手很稳,刀口顺着耳后滑到后颈,像给她拆一条缝了十年的线。黑发簌簌落进河水,漂不走,沉不下去,只在油膜上打转。
她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拽着她的辫子往桌角磕。母亲扑过来,用牙齿咬那条辫子,像咬一根缆绳,想把她从风暴里拖回来。结果辫子断了,母亲崩掉半颗牙,血顺着她额头流进眼眶,从此世界带一条红滤镜。
现在滤镜碎了。
发束越来越短,像被收割的麦秆。林野盯着水里的倒影:一个光头女人,头顶竖着青黑的发茬,像刚被火烧过的草地。她忽然笑了,笑得牙关打颤——原来“切断”这么容易,只需一把刀、三块钱、一个不问理由的人。
最后一刀落下,老周用拇指抹掉她后颈的碎发,抹出一道白痕,像给死刑犯点上的“亡”字封印。
“要收起来吗?”老周指着地上那团黑发。
林野摇头,从兜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那是她昨晚折的纸飞机,没折翼,折成信封。她把碎发拢进去,封舌压平,写上两个字:
“林野”。
名字下面,又补一行小字:
“于灰河堤岸,自我处决。”
她拎着纸袋往反家暴中心走。今天程越要带她正式递交诉状,申请对林强刑事追溯。路上经过旧矿区,围栏拆了一半,像被人掰断的肋骨。她踩着碎石,听见脚下“咯吱”一声,低头——是一截塑料辫子,儿童玩具,粉色,上面粘着干涸的口香糖。
她弯腰捡起,和自己的纸袋并排塞进包里。两条辫子,一条真,一条假;一条死亡,一条伪装。
中心门口,程越早等着。看见她光头,愣了半秒,没问,只递过一瓶矿泉水。瓶壁凝着汗珠,像谁哭花的脸。
“准备好了?”
“头发都准备好了,人还能没准备好?”
林野笑,把纸袋放进程越掌心:“物证001,林野的‘旧身份’,今天正式提交。”
程越掂了掂,几乎没重量,却像捧一条被斩首的蛇。
立案大厅的摄像头红点亮着,像一颗不肯眨眼的星。林野站在镜头下,抬手摸头,发茬扎掌心,疼得真实。
工作人员递来《受害人权利义务告知书》,她签名字时,手腕那条暗红发绳滑下来,在白纸黑字上拖出一道锈痕。
“血迹?”工作人员警惕。
“旧伤。”林野答,顺手把发绳推回袖内,像把一段往事重新埋进血管。
走出大厅,阳光忽然很好。
程越说:“去洗手间吗?你后颈还有发茬。”
林野摇头,从包里掏出那张写着“林野”的纸飞机,抬手——
嗖。
纸飞机掠过台阶,掠过围栏,掠过她整个童年,最终一头撞在法院国徽下的红色廊柱,“啪”一声,坠落。
“剪掉的头发,飞得还挺远。”程越调侃。
“飞得再远,也是坠机的命。”林野咧嘴,露出十年来第一个不带血的笑,“可坠机比悬着强。”
傍晚,灰河涨潮。
林野独自回到堤岸,老周已收摊,地上只剩一圈黑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蹲下来,把火拢进掌心,一点点撒进河里。
黑发遇水即沉,瞬间没了踪迹。
她忽然想起母亲那句没说完的话——
“别让任何人拽住你的头发。”
后面其实还有半句,母亲没力气说:
“也别让头发拽住你。”
最后一缕黑发漂走,林野起身,抬手摸头。
光,滑,凉,像一块新出的磨刀石。
她对着河水说:
“从今天起,我没有辫子,也没有退路。”
河面映出她的光头,映出她身后那座正在拆除的矿井,映出天边一弯冷月——像一把悬了十二年的刀,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