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进化是个复杂的过程。
无法否认的是，私心在其中起了催化剂般的关键作用。所区别的是，有的极力压制着，有的却裸露在外。
从猴子站起来行走那一刻开始，一切，其实都已不可抑制。
丁国强一家在队里菜园子的机井房里住了下来。
当晚，一家人便立即感受到了“人多力量大”这句话的所言非虚。
从锅碗瓢勺被褥铺盖，再到桌椅板凳吃喝油盐，东一家西一家，不时有人送来。
虽然都是东拼西凑拿不出手的破旧物事，但不管怎样，这个年月，轻易没有‘废品’一说。
这个扛来几块破木板，那个送来几根方木棍，也凑合着钉出一张木床来。
几个老爷们儿搭手，和点泥又在门外水井旁砌了个锅台，临时的简易灶房，便也有了。
后来时不时地，各家总有送过来的小孩子衣服。旧，但浆洗地干干净净。
两口子自然也是卖力认真，同心协力把队里的菜地打理的井井有条，瓜肥菜壮。
他们住得踏实，夏得板却闹腾地欢实——死死咬住，还就拿这家人说事儿了。
说什么五队的人没脸啦，自己的地盘外人住进来，自己做不了主啦，还得他吕劳五指手画脚，替自己这队里拿主意做决定，就算有人反对也当放屁没看见啦等等等等，总之是极尽挖苦抱怨之能事。
这天晚上吃完饭，汤圆儿正趴地上撅着屁股打琉璃蛋子消食儿，老远就看到孙自宽从远处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一脸兴奋的叫他，快快快，走走走，开大会开大会。
汤圆儿虽然不知道开大会是要干嘛，但本能告诉他，但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热闹看。凑过去，是一定没错的。
开会的地方是队里的打谷场，轧得平整溜光。收庄稼的时候用来打麦子晒庄稼，冬天的时候用来垛柴火，外围周边则是各家挖的红薯窖，用来冬藏。
俩人到时，刘二炮他们已经在柴火垛顶上坐着了。
上面伸手下面爬，俩人便麻溜儿地上了垛，坐了下来。
往下一看，场子的中间放着一个碾场用的大石磙，石磙前面放着一张破烂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支铅笔和一个本子。围着桌子站的坐的，全队大小一百多号，都来了。
石磙上坐着正闷头抽旱烟的村长吕劳五，桌子前则站着头发梳得溜光，一脸得意的夏得板。
夏得板双手扶着桌子，环视一周，尖声清了清嗓子，现场叽叽喳喳的杂音便逐渐消失静了下来，所有人也都看向了他。
“哎哎哎——消停了消停了哈，吕大村长要讲话啊——”
吕劳五仍旧坐着，端着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样子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短暂的，瘆人的，寂静。
“其实，没啥要讲的……就是说说你们队这个队长的事儿。其实大伙儿的心思，我都明白：赵同心不在以后，你们都不选，就是想照顾一下她们剩下的孤儿寡母，谁都不想缺这个德……但是，我一直兼着，也不是个事儿……况且，支书这次学习走之前还特意跟我说，要早点动员落实下来……”
柴火垛顶上，汤圆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五爷说的，是，啥意思……”
孙自宽、刘二炮和吕长在他们几个，也都是跟他一样表情，同样的茫然。
这时，孙自宽的二哥，外号‘天地通’的孙自华，一脸神秘地从前面转过身来，朝一帮小家伙们摆摆手，压低声音道：“娃子们，懵了吧？不是我吹牛逼，要是没有我，别说你们这一帮小将，就是咱们整个五队加一起，吃屎都找不着一块儿温的——来来来，我给你们解释解释：咱们队的规矩，除了那块儿种菜的自留地，一般是两年一动地，也就是重新分配。当然，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叫‘死动生不动’。啥意思呢？就是说，如果总人数减了，也就是死人了，那他/她名下的地就收上来，当年秋季就动，重新均分。结婚生孩子，只能等两年这一动。去年秋刚动过，本来要到后年才能再动，可谁知道赵同心这货是个短命的！咱们队里的人是觉得，他留下个老婆和一儿一女怪可怜，不选队长也不用动地，让他家再糊糊涂涂多种一年，就当是照顾了——夏得板这狗日的一个劲儿的咬住不放，弄不好是想接把那娘儿仨？妈……”
话还没说完，旁边坐着的老大孙自省一巴掌拍到他肩上，沉声道：“就你能！废话多得很……”
孙自华呲着牙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汤圆儿他们几个挤着头，低声嘀咕起来……
“啧啧啧，自宽，你二哥消息灵得很，啥都知道……”
“屁！我爹以前说我二哥，善能捕风捉影，就会张嘴胡崩，谁家的萝卜谁家的葱，谁家的驴种中不中他都知道，纯属瞎求扯，早晚叫人腿打折。”
“你爹还会写诗哩？”
“那，驴种，是个啥？”
“驴种都不知道？？套上梭头能种地的，就叫驴种。”
“放屁，全村的母驴都叫它把肚子弄大了，才叫驴种！”
“哦……那应该叫‘驴皇帝’才对，嘿嘿。”
几个人在垛上面正说的热闹，下面就听见夏得板人五人六的开了腔：“想当初占山为王的贼还有个领头的哩，咱们难不成还不如一窝山贼？？我姓夏的不管咋样，为人民服务的心还是有的——今天咱们这会很简单：我推荐我自己当队长，我就问，有反对的没有？谁反对举手我看看。”
夏得板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大声接话道：“我看你就是当队长的料！五队的人眼又不瞎，对不对？哈哈哈哈。”
众人猛然扭头看去，竟然是以前领头过来打过架的那位，罗家庄的罗秃子。
在他身后，同时还站着十几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叼着烟卷，俱是满身的躁动，一脸的不忿。
吕劳五站起身来，一脸的警戒之色，“罗援朝？？你这是，又想来打架吗？”
“哎吆——五叔，你可不敢这么说！现在严打这么厉害，我敢吗我！侄子以前轻狂，毕竟还是年轻不是？再说，老夏可是我最服的人，打啥架？我们这是听说五队选队长，过来学习经验的，啧啧啧，还得是街边上的，瞅瞅，这阵仗，这民主，俺们村马上也要换届了，以后，这就是榜样啊！”
夏得板走上前来，一脸嬉笑地看着他道：“五队人都实诚，但不如你们村团结，以后，还得多跟你们学习学习……”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哈哈哈……”
夏得板冷笑一声，又回头看了看周围，“那，咱们加快速度？完了我好跟来参观学习的罗家庄兄弟们，找个地方去‘共同进步’一下？？我再问一遍，谁，反对？”
场子里一片寂静。
夏得板嘴角微微翘起，看向了吕劳五，“五叔，你看……”
吕劳五再次环视一周，见半天也没一个说话的，这才略一皱眉，“既然，没有反对的……那，就这吧。散了吧。”
人群没动，夏得板头也不回地领着罗秃子一帮人，走了。
“五叔，真让夏得板，当队长？？”
“这是，硬来？”
……
“我有啥办法？连支书也支持他……散了吧散了吧，早点回去歇着……”
人群这才开始骂骂咧咧地散了。
那天晚上，夏得板和罗秃子那帮人，在供销社食堂里，吆五喝六地吃喝到了半夜，半条街都能听见他们划枚喝酒的声音。
多年后，直到吕劳五死之前，才跟儿子吕长在说起了这场选举的前后由来。
说是夏得板去乡里找到了正在学习的支书，支书便让他传话回来给自己，说他也赞同支持夏得板当队长，这事儿，得尽快落实。
可等到后来支书回来了，听吕劳五说起这事，也吓了一跳。说是夏得板去乡里办事，巧遇的。而自己让他捎回的原话是，‘五队队长的事儿，得尽快落实’，别无他话。
虽愤怒于夏得板满口谎言的胆大包天，但传话这种事，人家完全可以推说是听岔了，根本无从对质。俩人同时吃了个哑巴亏，就更是默契地不再提起了。
吕老五临死之前一直跟儿子叨叨，支书后来就说了他一句话。
‘你说说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事？’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带着倒钩的刺一样，抓筋带肉地刺在吕老五的肉里心上，一动，就疼。
直到他死，都没拔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