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帘拉着，但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是淡青色的，像是刚从海面上爬上来，带着一丝凉意，轻轻落在床沿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敲在金属托盘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
喉咙干得发疼，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刮。手臂上的绷带渗着血，暗红的痕迹已经晕开了一圈，布料紧贴皮肤，一动就扯着神经，仿佛那根断裂的骨头还没愈合，正被无形的手反复掰动。我试着坐起来，腰背刚离床，脊椎便传来一阵刺痛，骨头缝里像有碎玻璃在刮，冷汗瞬间从额角滑下。
我没叫人，也没按床头的呼叫铃。这种痛，我熟悉。比这更狠的伤我都活过来了。
床头柜上放着半瓶水，标签被撕了一半，瓶身结着一层薄薄的水珠。我没喝，直接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冷水冲进胃里，激得胸口一缩，但脑子确实清醒了些。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苍白、瘦削，左颊一道旧疤横过颧骨，眼下乌青，眼神却还活着。
护士进来换了点滴，动作轻巧，没多问。她看了我一眼，说：“外面有人等了一夜，刚上去透气。”
我知道是谁。
我掀开被子，脚踩在地上那一瞬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扶着墙站了几秒，等那阵眩晕过去，才把外套披上。军绿色的夹克，袖口磨得发白，拉链卡住，我索性不拉，扣子也只勉强扣到一半，手指不听使唤，抖得厉害。三年逃亡生涯，让我的身体早就不属于我自己，它只是个工具，一个能动、能打、能活下来的躯壳。
走廊很安静，灯光惨白，地面反着冷光。楼梯间的灯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我一步步往上走，脚步虚浮，呼吸沉重。每一阶都像在攀一座山。可我知道，真正的山，从来不在脚下，而在心里。
天台门没锁。推开时铁轴发出吱呀声，锈蚀的摩擦声在清晨格外刺耳，惊飞了檐角一只麻雀。
她站在边缘，背对着我，高跟鞋踩在水泥沿上，风吹得裙角来回摆，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远处城市在晨光里慢慢亮起来，楼宇轮廓从灰蓝中浮现，车流声很低，像潮水退去后的沙地，只剩下细碎的回响。
我没有靠近，就靠在门边站着，任风灌进衣领。我们之间隔着十步，也隔着三年生死。
“你醒了。”她说，声音很轻，却没回头。
“嗯。”
“不该上来的，风大。”
“死不了。”
她转过身，眼睛有点红，不知是吹的，还是哭过。她看了我一会儿，目光落在我脖子后的纱布上，又移开。终于开口：“厉天鹰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边角烧焦了，像是从火场里抢出来的，泛黄卷曲，但还能看清七个人站成一排，穿着旧式迷彩服，肩并肩，脸上有笑，也有疲惫。我把照片递过去，指着中间那个戴战术手套的男人——他站在C位，手搭在身边人肩上，眼神锐利如刀。
“这是你们最后一次任务前拍的。”
她接过照片，指尖触到那焦黑的边缘，手指猛地一抖，像是被烫到。她低头看着，呼吸变重。
“那天晚上，我们接到命令去接应一支外籍小队。坐标是张振国亲自发的。等我们到地方，埋伏早就布置好了。雨林里全是毒枭的人，枪口对准了我们。”我声音平得没有起伏，像在念一份报告，“我们七个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活着的只有我。我摸到定位器还在队长手里，他让我带走。我跑出去两公里，通讯频道突然响起——是你哥的声音。他说‘别让名单落入内鬼手里’，然后信号断了。”
她的手攥紧了照片，指节发白。
“第二天新闻报，黑鹰小队全灭，指挥官厉天鹰阵亡。再后来，我被定为叛徒，通缉三年。”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我问。
她冷笑一声，眼里闪过怒意：“解释有用吗？军方文件盖着章，任务记录全被改了。我说真话，谁信？连你的名字都被抹掉了，档案里查不到‘陆沉’这个人。你说，我拿什么证明？”
她低头看着照片背面，那里写着一行小字：龙渊T-09，代号陆沉，生死与共。字迹已经模糊，却被她用透明胶带仔细封住。
“你一直带着这个？”
“每年清明，我都拿出来一次。”她声音低下去，“去墓园，放在他空坟前。哪怕没人知道他在哪，我也得让他听见我说的话。”
她忽然抬头，目光如刀：“那你为什么活下来？我哥中了十七枪，你却逃了三年？你凭什么活着？”
我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才缓缓从脖子后面撕开一层纱布。皮肤发紫，周围有烧灼的痕迹，露出一个嵌入皮下的金属接口，像是某种芯片的接入端口，边缘已经和肌肉组织长在一起。
“这东西，是我战友临死前用纳米针打进我后颈的。”我声音平静，“每次打斗到极限就会激活，十秒之内能看清所有动作，预判轨迹，反应速度提升三倍。但代价是经脉反噬，像被人拿刀在里面割，久了会瘫。”
她走近一步，盯着那块硬结的皮肤，呼吸微滞。
“那天在船坞，我撞柱子让自己昏迷，就是为了逼它启动。不然根本抢不到熔毁键。”
她伸手碰了碰那块疤痕，指尖冰凉，像是触到了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疼吗？”
“习惯了。”
她收回手，转身走到护栏前，把照片按在胸口，肩膀微微颤。风吹乱了她的发，也吹散了她强撑的冷静。
“我找了三年仇人。”她低声说，“每次杀人之前，都会把他的脸拍下来，存进手机。说好听点是复仇，说难听点……就是发疯。我杀了七个，都是参与清源计划的人。我以为他们在掩盖真相，以为他们背叛了我哥。可现在……我开始怀疑，我杀的，是不是无辜的？”
“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我说。
“可我打了你，炸了你的车，拿枪指着你脑袋。”
“你没错。换我也会信。”
她猛地回头，眼中泛起泪光：“可我不该信！他是我亲哥！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凭着一张伪造的战报追杀别人！我用他的死当动力，结果伤的全是活着的人。”
声音哑了，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恨错了人，也错过了你。”
风忽然大了，吹得她头发乱飞。她蹲下去，抱着膝盖，头埋进臂弯，肩膀轻轻抖。我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站着。有些痛，必须一个人扛。
我走过去，单膝跪地，把照片轻轻放进她手里。
“你哥压住的是情报，不是仇恨。”我声音低而稳，“他要的是真相活着，不是尸体堆成山。你继续杀下去，只会让幕后的人笑。张振国、赵天雄，他们巴不得我们自相残杀。”
她没说话，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那行小字。墨迹一点点化开，像血融进水里。
我坐到她旁边，靠着护栏。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脸上有点烫，像是久违的温度。
“周慕云死了。”我说。
她点头：“我知道。他最后传来的数据包里，有张振国和赵天雄的资金往来记录，还有清源计划的原始签名文件。原件在我烧掉之前，他已经备份上传。”
“你还留着？”
“删了。”她抬眼看向远方，“他说过一句话——光明在黑暗中更清晰。现在光有了，就不需要暗处的东西了。”
我侧头看她：“接下来呢？”
“送外卖。”我扯了扯嘴角，“昨天订单超时了三条，站长打电话骂了半小时。”
她愣了一下，笑了。眼角还挂着泪，嘴角却扬起来，像是阴云裂开一道缝，透出阳光。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普通骑手？”
“本来就是。”我耸耸肩，“电瓶车还在码头泡着，估计电机废了。”
“我可以赔你一辆。”
“不用。那种车五十块钱一天，租就行。”
她看着我，忽然伸手摸我脸上的疤，指尖轻轻划过那道旧伤。
“以后别这么拼了。”
“不拼不行。这行竞争太卷，不接单就被淘汰。”
她摇头：“我不是说工作。”
“我知道。”
我们都没再说话。楼下传来救护车鸣笛，有人推着担架往急诊跑。医院的生活照常进行，而我们坐在天台上，像两个刚从风暴里爬出来的人，浑身湿透，却终于看见了岸。
她把照片叠好，塞进内衣口袋，动作轻柔，像是安放一件圣物。
“我哥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应该会高兴。”
“我也这么想。”
她站起来，伸出手。
我抓住她的手腕，借力起身。腿还是软，站稳用了几秒。风停了，城市彻底醒来。
“回去吧。”她说。
我点头。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
“陆沉。”
“嗯？”
“你说……我哥最后一句话，是留给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什么？”
我想了想，望向远处初升的太阳，声音很轻，却清晰。
“我说，兄弟们，我拖住他们，你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