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螺旋桨的风还没停,我已经开始发抖。
旋翼搅动的气流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带着沙漠夜晚特有的粗粝与寒意。我靠着舱门边缘滑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冷的金属壁,牙齿咬得发酸。手臂里的经脉像是被铁丝绞着,一抽一抽地疼,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顺着血管往心脏扎。那是战纹反噬的征兆——每一次强行激活体内改造神经网络,身体都会付出代价。可刚才在沙暴中,若不启动第三级战纹,我早就死在张振国手下。
我靠在舱壁上,咬住战术刀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滴进眼睛里,刺痛。视线模糊了一瞬,又强行聚焦。担架上的张振国嘴边有血沫,脸色灰白如纸,手铐锁在机舱固定环上,像一头被制服却仍令人忌惮的猛兽。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快步上来接人,动作专业而迅速。我没动,只是盯着他们袖口——那里本该有一枚银灰色的六边形徽记,清源计划的编码标识,代表着最高级别医疗权限的身份认证。
但他们没有。
我不信。
落地后直接进了军方医院B区三楼,单人病房,无窗,门禁三级,摄像头死角仅有两处。我刚躺下,护士便推着药车进来,准备接输液管。我顺势抬手让她操作,目光却落在那袋悬挂的液体上——颜色偏黄,透光度差,不像常规生理盐水。我悄悄拆了接口,在她转身记录数据时,将输液袋倒了一点在手指上搓了搓,有些粘,还带着微弱的化学气味。
不是药。
是某种抑制剂,或者更糟的东西。
我叫护士进来换药,语气平静,顺手把那袋液体塞进床底夹缝。她走后,我翻出藏在床垫下的烟盒,抽出一根按在左臂伤口边缘。火苗舔上去的瞬间,皮肉焦灼,神经猛地绷紧,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尤其当你怀疑自己正被系统一步步毒杀。
芯片接口在后颈发烫,像贴了块热铁片。我知道它还在工作,哪怕我没激活。这枚植入体是七队最后的任务成果,能记录生物信号、环境数据、甚至未加密的通讯频段。只要它没断电,真相就还有机会浮出水面。
天快亮时周震南来了。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穿着旧式作战夹克,肩线依旧挺直。他说:“医生是你以前的老战友,可信。”
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传来。
我没看他,只问:“让他自己先抽血化验那袋液体。”
他看了我两秒,眼神复杂,最终转身走了。
新来的医生五十多岁,脸上有道疤,从耳根划到下巴,像是被爆炸碎片削过。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听诊器,放桌上,说:“你不用试我,我是老七队的后勤医,代号‘赤槐’。”
我松了口气。赤槐,三年前撤编前最后一个签过我医疗报告的人。
他给我重新缝了肩上的裂口,手法利落,针脚细密。打了针神经镇定剂,药效上来后,痛感压下去一点,但左臂还是抬不起来。战纹反噬越来越重,每次用一次,身体就垮一分。我能感觉到肌肉纤维在缓慢坏死,神经回路出现延迟响应。
“还能撑几次?”我哑着嗓子问。
他剪断线头,收起器械箱,沉默了几秒才答:“三次。最多五次,再往后,经脉会断,神经系统永久性损伤,你会变成植物人,或者……比死还难受。”
我没说话。这个数字和我想的一样。
中午的时候,门被推开一条缝。
厉雪娇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把短管手枪,消音器未装,说明她不想杀人,只想威慑。护士被拦在走廊尽头,脸色发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厉雪娇穿一身黑色战术服,腰间挂满装备,右腿外侧插着改装过的战术匕首——那是她哥哥厉天鹰的遗物。
她走进来,枪口对着我。
“为什么留他活口?”声音冷得像冰。
我靠在床头,没动。“你哥最后十秒在喊‘频道被锁’,不是我的名字。”
她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泛白。“你说什么?”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微型投影仪,按了开关。一段音频开始播放。
厉天鹰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电流杂音:
“坐标被改了……上报请求驳回……他们要灭口……告诉妹妹,别信官方报告……”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房间安静了几秒。
她的枪慢慢垂下来,手指松开扳机。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撞到墙。眼睛红了,但没哭。她咬着牙,嘴唇颤抖,像在拼命压制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三年了。”她说,“我一直以为是你带队杀了他。”
“我不是。”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找证据?”
“没人信我。”我说,“任务失败那天,我就被通缉了。七个人死在沙漠里,我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上面说是我叛变,销毁了所有作战记录。连黑匣子都‘丢失’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上有口红印,暗红色的。和码头那晚留下的盖子颜色一样——那天她用一支染血的口红在我胸口写下“凶手”二字。
突然她抽出战术刀,在左臂划了一道。血顺着小臂流下来,滴在地上。
“我恨错了人。”她说,“我拿C4炸你,拿子弹追你,结果真凶是那个穿军装的畜生。”
我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上有点晃。走到她面前,拉起卫衣袖子,露出T-09的文身——那是七队成员独有的编号印记,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其含义。又转过头,拨开头发,给她看后颈的芯片接口。
“我也以为只有死才能洗清。”
“但我现在知道,得有人活着把真相撕出来。”
她看着我,喘气声很重,像刚跑完一场生死追逐。
“张振国背后是谁?”
我从床底拿出备份U盘,插进便携读取器。屏幕上跳出通讯日志——赵天雄的名字跳了出来,还有境外组织的加密代号“深潮”,资金流向记录,时间戳精确到秒。一笔笔转账通过离岸账户流入张振国名下空壳公司,总额超过两亿。
“航运会长赵天雄。”我说,“他和张振国勾结三年,用清源计划的名单换军火和情报。你哥发现坐标异常想上报,被灭口。”
她盯着屏幕,嘴唇发白。“原始名单呢?不是副本。”
“在赵天雄手里。”我说,“藏在他游轮的金库,需要双密钥开启——一枚在他身上,另一枚是他妻子的虹膜验证。”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脱下左手的手套,扔在病床上。那是用厉天鹰染血的战术手套改的,指缝里还沾着干掉的血迹。她曾发誓,不亲手杀死“凶手”,绝不摘下手套。
“我帮你拿原始名单。”她说,“他在公海有一艘注册在离岸公司的邮轮,今晚启航。”
我点头。“你有入口方式?”
“我是血蝎东亚负责人。”她说,“那艘船的安保系统,是我亲自验收的。红外扫描、压力地板、AI巡检路线……我都清楚。而且,船上有个通风井直通主控室下方。”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扶上门框时停下。掏出手机,打开频段编辑界面,输入一组数字,抬头看我。
“存进去。”
我拿出自己的旧手机,输进那串频率。信号测试成功,绿色对勾弹出来。这是紧急联络通道,一旦失联,可用该频段触发远程引爆或定位共享。
她走了。
我坐回床边,拿起那支没抽的烟,点燃。吸了一口,呛得咳嗽。太久没碰这东西了。肺叶像被砂纸磨过,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我不是逃亡者,也不是通缉犯。
我是猎手。
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一块方格。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还有楼下家属争吵的声音。很吵,但我觉得安静。三年来第一次,我没有梦见沙漠里的尸体,没有听见队友临终的呼救。
我打开U盘里的另一份文件——周慕云最后传来的定位数据。她是清源计划的技术员,也是唯一试图向外界泄露证据的人。她在被捕前用纳米信标发送了最后一组坐标。信号塔最后一次捕捉到赵天雄的行程,是昨晚十一点,从东海港出发,目的地标注为“无注册航线”。
公海。
我拔掉输液针头,血珠冒出来,用棉球按住。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备用匕首,插进靴筒。外套搭在椅背上,黑色连帽卫衣已经洗过,但领口还有泥渍——那是戈壁滩的土,混着血和火药的味道。
手机震动。
新消息:
【监控显示赵天雄私人艇已离港,预计两小时后与主船汇合。】
发信人未知。
我盯着屏幕,把手机攥紧。这条信息不可能来自内部系统,除非……有人在帮我。
这时门外又响脚步声,比刚才重。
门推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外面,手里拿着文件夹。肩章上有将星,左眼浑浊发灰——那是旧伤导致的角膜钙化。他是张振国的副官,曾在三年前的任务简报会上露过面,代号“铁砧”。
他开口:
“陆沉同志,军法处通知,张副部长醒了。”
我没应声,只是缓缓将匕首往靴筒深处推了推。
他知道我不会信。
我也知道——他不是来通报病情的。
他是来确认我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