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了。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潮湿的砖墙吸走了所有回音。雨水顺着排水管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节奏单调得像某种倒计时。我靠着墙根站着,风从背后灌进来,吹得外套贴在背上,冷得刺骨。那道疤——从眉骨斜划到颧骨的旧伤——忽然有些发烫,像是被记忆点燃。
对方在五步外站定,手电光扫过来,晃了几下,最终停在我脸上。光束聚焦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两秒,像是确认身份的密码。然后他收了手电,声音压得很低,却绷得极紧:“陈九?你他妈还敢来?”
我没说话。三年了,这地方一点没变。霉味混着铁锈的气息钻进鼻腔,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熟悉得令人作呕。我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碎了一片玻璃碴,清脆的响声惊动了巷子深处的一只野猫,它尖叫着窜上围墙。
他往后退了半步,右手猛地探向腰间,枪拔出一半,金属滑套发出“咔”一声轻响。但他自己又按了回去,动作迟疑而克制。他知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至少不是现在。
“老板让你来的?”我开口,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
他没答。眼神闪了一下,随即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脚步急促,却不乱,训练有素。我知道他在报信——不是给拳场老板,是给更高处的人。赵天雄的耳目遍布这座城,尤其是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
我不急。
沿着墙边慢慢走,指尖划过斑驳的水泥墙,触感粗糙。老拳场的后门就在前方,一道铁皮卷帘门歪斜地挂着,上面有道约莫三十公分的裂缝,是我三年前留下的。那时候我还算个人物,打完一场生死局,被人围堵,只能从这儿爬出去,浑身是血,拖着断了的肋骨跑了三条街。
现在,那道缝还在。
我弯腰钻进去,油味、汗臭、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空气里飘着烟雾,混杂着廉价啤酒和呕吐物的酸腐。老地方还是老样子:水泥地坑洼不平,中央铁笼子锈迹斑斑,四周高台坐着一圈人,抽烟喝酒骂娘,赌注写在烟盒背面随手扔在地上。擂台上两个家伙正对砸,一个被打穿了鼻子,血顺着下巴滴在网眼上,溅起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我站在阴影里,靠在柱子后,没动。
没人注意到我。一个退役的“狼头”,早该被遗忘的名字。我等了十分钟,直到后台小门开了一条缝,拳场老板探出半张脸。他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眼神一碰到我,立刻变了。
他看见我,眉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要关门。
我抬脚踹上去,力道精准,门撞墙反弹,狠狠砸在他肩膀上。他踉跄两步,撞在墙上,手里的雪茄掉在地上,滚进水渍里。他喘着气,脸色发白,扶着墙才稳住身体。
我还是没动手。
只把右手伸进外套口袋,再拿出来时,手里多了枚纽扣。
生锈的金属扣,边缘磨损严重,背面刻着“T-07”三个数字,字体细小,像是用刀尖一点点刻上去的。
他盯着那东西,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什么难以咽下的东西。
“厉天鹰的东西。”我说,声音不高,“三年前你在非洲基地给他送过一批改装枪,用的是私人航线。那次之后你就消失了半年。”
他嘴唇抖了抖:“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把纽扣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重要的是你知道赵天雄和张振国是怎么勾上的。”
他摇头,动作很慢:“我不知道这些事。”
我笑了下,手指敲了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很慢,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你说不知道。”我盯着他眼睛,“可你记得那天的事。张振国打了电话,让你安排一场‘清理’。目标不是外人,是军方内部想查走私线的调查组成员。你找了两个亡命徒,伪装成抢劫杀人,地点在城南旧仓库区。”
他脸色变了,瞳孔收缩,呼吸骤然加重。
“你还留着当时的账本。”我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聊天气,“不是纸质的,是U盘,藏在你办公室空调滤网后面。编号ZG-01的付款记录,转账时间正好是调查组组长被杀前十二小时。”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骇。
我知道我看对了。
“赵天雄要的不只是钱。”我往前半步,影子覆上他的脸,“他需要军方的人替他洗白路线,而张振国需要境外资金运作海外关系网。你们这条链子,从三年前就开始运转。厉天鹰只是个开始,王磊、陈虎、李响……他们都不是意外死亡,是被系统性清除的棋子。”
他咬牙,额头渗出汗珠:“就算我说了,你也活不过今晚。”
“我不怕死。”我靠近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但我怕有人忘了那些该记住的名字。王磊、陈虎、李响……还有厉天鹰。他们不该死得像个垃圾,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擂台上的比赛都结束了,人群喧哗散去。终于,他开口,声音干涩:“赵天雄每周三晚上会看一次拳赛直播。不是为了赌,是为了确认某些人还在不在。”
“哪些人?”
“像你这样,曾经有点本事,后来被踢出局的。他要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废了,是不是还能爬起来。”
我点头:“所以只要我输一场,他就一定会来。”
“你要是赢了,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转身往外走,脚步沉稳。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天晚上,我会倒下。但不是因为打不过。”
第二天晚上下了雨。
整座城市泡在水里,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成一片片光斑。拳场换了新打手,叫“屠夫”,身高接近两米,手臂比常人大腿还粗,战绩八胜零负,全是一回合KO。据说以前在边境当过雇佣兵,专干脏活。
名字起得挺吓人。
开场锣响后,我直接冲上去,一记摆拳砸在他耳根,力道控制在七成,足够让他失衡却不至于倒下。接着左肘横击肋骨,逼他后退三步。全场哗然,观众没想到我会主动出击,更没想到“屠夫”会被压制。
第二回合,我照样压着他打。闪避、突进、重击,每一招都干净利落,节奏精准得像排练过千遍。观众开始喊我的绰号:“狼头!狼头!”有人拍栏杆,有人挥舞钞票,赌局的赔率瞬间翻倍。
第三回合铃声刚响,我突然慢了一拍。
他一拳抡过来,我没完全躲开,太阳穴挨了一下。眼前黑了半秒,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猩红。我晃了晃,单膝跪地,胸口起伏剧烈。
他扑上来猛砸,拳头如雨点落下。我勉强护头,肩膀挨了好几下,肋骨传来闷痛。裁判冲进来拉开他,举起了我的手——我输了。
全场炸锅。
赌我赢的人砸栏杆、扔水瓶,安保忙着维持秩序。我被人架着往后台拖,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工作人员低声骂:“废物。还以为多厉害。”
我没反抗,任他们把我往侧门推。快到门口时,右手悄悄摸出一枚微型录音器,指甲一弹,精准贴在拳台底座的螺丝上。动作隐蔽,连旁边的保安都没察觉。
刚贴好,外面安静了。
车灯穿过雨幕照进来,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停在巷口。伞撑开,一个穿深色大衣的男人走下来。金丝镊子夹着雪茄,剪去烟头,点燃,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被拖出来的我身上。
赵天雄。
他没往我这边看,只对老板说了句:“陈九不行了?查他最近行踪。”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刀锋划过冰面。
我嘴角动了动,几乎不可察觉地扬起一丝弧度。
任务完成。
他们把我扔出后门时,我已经半靠在墙边。雨水打在我脸上,冲掉血迹,也洗去了伪装的虚弱。我慢慢站起来,从怀里摸出接收器,耳机塞进耳道。
震动了一下。
回放开始。
“陈九不行了?查他最近行踪。”
重复了一遍,清晰无误。
我按下加密发送键,信号通过量子跳频技术发向周震南的终端。三秒后,远程确认提示亮起——已接收。
巷子口有家便利店,檐下亮着灯。我走进去买了包烟,没抽,塞进兜里。店员看我一身湿,满脸血污,也不敢多问,收钱的手都在抖。
走出来时,我把接收器贴在玻璃窗内侧,用特制胶带固定。它会自动上传后续监听数据,直到电量耗尽。
手机在兜里震了。
一条新消息:【茶楼见。七点,靠湖那间。】
我没回复。
抬头看了眼远处霓虹。
地下拳场的招牌还在闪,红光映在积水里,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淌着脓血般的光。
我转身走进另一条街。
拐角处停着一辆快递车,车牌尾号567。是我的车。
钥匙在鞋垫底下。
我弯腰摸出来,插进锁孔。
车门打开前,我听见身后传来引擎声。
一辆摩托从斜对面驶出,骑手戴着全盔,没开灯,像幽灵般滑行而来。他在三十米外停下,不动了,引擎低鸣,如同潜伏的野兽。
我坐进驾驶座,反手把战术刀放在副驾,刀柄朝外,随时可取。
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那辆摩托缓缓调转方向,尾灯熄灭,融入黑暗。
我知道,游戏才刚刚开始。
雨还在下。
我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城市在后视镜中远去,灯火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星河。而在前方,茶楼的轮廓隐约浮现,湖面倒映着月光,静得像一口深井。
赵天雄以为我在求生。
其实,我在布局。
他们以为我输了。
可真正的胜负,从来不在擂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