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镇派出所的门廊还是那副褪了色的蓝,只是“人民公安”四个字掉了漆,像被谁啃过一口。
林野踩着裂开的台阶进来时,一个佝偻背影正蹲在花坛边捡烟头——那是老赵,当年的户籍内勤,如今快到退休年纪。
听见脚步声,老赵回头,目光穿过浑浊的眼珠,落在林野短至耳后的头发上,愣了半秒,才认出:“小野?”
声音沙哑,像锈铁片互相摩擦。
所里新调来的年轻民警介绍:“赵师傅,这是省厅协助调查令——请你配合补充2009年林家虐待案的口供。”
老赵的手一抖,烟头掉在地上,溅起一点火星。
会议室很小,白墙剥落,吊扇转得慢吞吞。
老赵坐在长桌尽头,对面是林野、程越,以及一位从市局下来的督察。
督察先开口,语气平板:“赵××,2009年至2014年,你任户籍内勤期间,对林强虐待妻女案多次接警不出、不录、不立案,现已查实,予以通报处分。”
纸张推到面前,红章刺眼。
老赵盯着“行政记过”四个字,肩膀渐渐塌下去,像被抽掉最后一根脊梁。
“我认。”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认了。”
程越打开执法记录仪,镜头对准他:“现在请你补录口供,把当时的情况如实陈述。”
老赵抬眼,看向镜头,又看向林野,嘴唇哆嗦:“我……对不起这孩子。”
他开始回忆——
“2009年3月16日,接到矿医院电话,说有个女孩骨折,疑似家暴。我赶到病房,孩子左臂打着石膏,眼里全是泪,却一句话也不说。林强站在旁边,叼着烟,说‘她自己摔的’。我明知道他在撒谎,可……可我怕。”
“怕什么?”督察问。
“怕林强。他是矿上的‘勇士’,喝酒打人没人敢管,我若立案,他半夜能砸我家窗户。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赵说到这儿,拳头攥得青筋暴起,像要砸向自己胸口,“后来,孩子她妈失踪,我又接了一次报警,还是压了。再后来,林野不见了,我安慰自己:‘不见就不见吧,少个麻烦’。”
他抬头看林野,眼里全是红血丝:“我没想到,你会自己长这么大,还会回来找我。”
林野面无表情,手指却在桌下攥得发白。
程越递上一份打印好的《情况说明》,推到老赵面前:“签字,按手印,你愿意吗?”
老赵没看内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写下名字,然后,用右手大拇指蘸上印泥,狠狠按下去——
红印完整,像给七年前的渎职,盖上一个迟到的封条。
林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赵叔,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对不起,是一个真相。”
老赵点头,眼泪砸在红色印泥上,晕开一小片粉红:“我知道,我知道……”
他忽然起身,走向文件柜,从最底层拖出一只牛皮纸盒,
吹掉灰尘,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接处警登记表》。
他翻出其中一张,递给林野:
“2009.3.16 接报人:赵×× 案情:林野左臂骨折,疑家暴 处理结果:‘自行摔伤’”
纸张右下角,有他当年的签名,墨迹仍黑。
“这个,你拿去吧。”老赵声音发颤,“让它上法庭,让它钉死我。”
林野接过,纸张轻得像一片枯叶,她却觉得重得需要双手托住——
这是迟到七年的官方口供,
也是她“存在”的第一份政府背书。
督察收走原件,复印、盖章、归档。
老赵站在一旁,背驼得像一张拉坏的弓,却固执地挺直脖子,看向镜头:
“我,赵××,愿意为我2009年的不作为承担一切法律责任,并同意出庭作证,指认林强。”
出门时,天已擦黑。
老赵追出来,喊住林野:“孩子——”
林野回头,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条试图伸直却早已变形的皮带。
“我退休了,”他说,“但法庭需要我,我一定去。”
林野点头,没回头,却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
像挥别一段旧时光,也像给未来的自己,
点亮一盏迟到的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