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刚过六点钟，天色就已经暗沉得如同深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个世界。萧瑟的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刚从公司加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邻居王阿姨正站在门外，昏黄的楼道灯光照在她焦急的脸上。她手里紧紧攥着个坏了的灯泡，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小伙子，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她语气急促地说，“我这灯泡突然就不亮了，家里黑漆漆的，我这老眼昏花的，实在不敢自己换。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自然是不好推辞。王阿姨是独居老人，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平日里对我们这些邻里总是和和气气的，能帮上忙我自是义不容辞。我从家里的工具箱里拿出备用灯泡和绝缘胶布，跟着王阿姨去了她家。
王阿姨家住在隔壁单元的三楼，屋子虽然不大，但布置得格外温馨。米色的窗帘整齐地垂在窗边，沙发上铺着亲手钩织的白色蕾丝罩巾。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排老照片，从黑白到彩色，记录着一家人几十年来的生活点滴——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雪地里堆雪人，有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在天安门前留影，还有全家围坐在炕上包饺子的热闹场景。这些照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故事。
我搬来凳子，站在上面仔细检查了灯座，确认没有安全隐患后，利落地换上了新灯泡。“啪”的一声轻响，我按下开关，温暖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房间。在明亮的光线下，王阿姨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她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声道谢：“真是太谢谢你了，小伙子。要不是你，我今晚就得摸黑了。”
说着，她热情地拉着我坐下：“这么冷的天，你忙活这一趟，说什么也得喝口热茶再走。”她转身走进厨房，我听见燃气灶打火的声音，不一会儿，她就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出来。茶杯是那种老式的搪瓷杯，上面还印着红色的“劳动光荣”字样，杯口袅袅升起带着茉莉花香的白汽。
我接过茶杯，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巧正对着那台老式的液晶电视机。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以黄鼠狼为主角的动画片，色彩鲜艳的画面在屏幕上跳动着，讲述着一只小黄鼠狼在森林里的冒险故事。王阿姨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眼神却渐渐恍惚起来，仿佛透过那些活泼的画面，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小伙子，我给你讲个黄鼠狼的事儿吧？”
我点点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这事儿发生在我们家还在东北住的时候，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看到这个电视，我又想起来了。”
我好奇地坐直了身子，“阿姨您说，我听着呢。”
王阿姨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抿了一小口，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讲述。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东北小镇。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大概是在七几年吧，那时候我们还生活在东北的一个小镇里。那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刚过就开始飘雪，到了十一月，积雪都能没过膝盖。”
“有一段时间，我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王阿姨的眉头微微皱起，“总是病恹恹的，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尤其是腰疼的厉害，整天躺在床上呻吟。我们请了镇上的大夫来看，开了不少药，打针输液都试过了，可就是不见好转。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脸色蜡黄蜡黄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晚上，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呼啸着，像野兽在嚎叫。雪粒子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家里的药已经吃完了，当时父亲不在家，看着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我心急如焚。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还是决定冒着大雪去镇上的药铺抓药。”
王阿姨的描述让我仿佛身临其境：她裹上厚厚的棉袄，围上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齐膝的积雪中。镇上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摇曳的光影。药铺的老先生已经睡下了，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又起来给她抓药，还细心地在药包外多裹了几层油纸防潮。
“当我抓着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王阿姨的声音压低了少许，“整个世界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怕，只有我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走到家门口，我无意间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说到这里，王阿姨的语速慢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后怕，“这一眼可把我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药撒出去。”
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雪地里，只见一个大黄鼠狼背着一个小黄鼠狼，静静地站在窗户外头，伸着头朝着房间里望。它们的毛皮在雪地的反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那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屋内。我知道，屋里郑直对着母亲的那张床！”
“我的心猛地一紧，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王阿姨抚着胸口，“但我很快镇定下来。看着它们那专注的神情，我突然想起母亲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病症，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老辈人常说的那些关于黄鼠狼的故事，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
“于是，我壮着胆子慢慢走到两个黄鼠狼跟前，”王阿姨的声音轻柔下来，仿佛怕惊扰了当年的那些生灵，“在离它们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轻声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吧？她生病这么多天了。你们的气也出了。你们就走吧，不要再折磨她了。”
“说来也怪，”王阿姨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刚说完那几句话，那两个黄鼠狼似乎听懂了，他们根本也不怕我，互相对视了一眼，从窗台跳下来，然后慢慢地转身，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第二天，奇迹发生了。我母亲的病情竟然开始好转，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甚至能够坐起来喝点粥了。我觉得这丙好，可能真的与黄鼠狼有关，便将昨夜看到的事情讲给了母亲听，问母亲是不是得罪过黄鼠狼。”
“母亲靠在枕头上想了一会，才恍然想起生病之前的有一天的下午，她去挤我里捡鸡蛋，正好看到有一只小黄鼠狼在鸡窝里偷鸡蛋，被她发现了。当时她也没多想，顺手拿起扫帚吓唬它，在黄鼠狼逃跑的时候，还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只小黄鼠狼，把它赶走了。母亲说，她记得特别清楚，临走的时候，那只小黄鼠狼还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怨恨，那眼神让她当时就打了个寒颤。”
王阿姨讲完这个故事，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电视里的动画片早已经结束了，正在播放着电视剧。窗外的风依然在吹，但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我捧着已经微凉的茶，久久说不出话来。那个雪夜里的黄鼠狼，那双幽绿的眼睛，还有那份跨越物种的理解与宽容，都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变得格外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