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遥在黑暗里醒来,鼻端先闻到潮湿木头与泥土混合的腥气,像一场暴雨后没排水的地下车库。她想抬手,手肘却撞到板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近得诡异,仿佛蒙在被子里。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极小的盒子。
盒子在晃。
左右轻摆,幅度不大,却足够让血液倒涌到耳膜,咚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敲锣。她本能地蹬腿,膝盖顶到同样坚硬的木板,疼得眼泪瞬间沁出。眼泪滑落鬓角,顺着耳廓流进头发,痒得发慌,可她连抬手挠一下的空间都没有。
“有人吗?”她喊,声音撞在木板上,又弹回脸上,带着诡异的回响。外头回应她的是“吱——呀——”的长音,像老旧的门轴慢慢扭转,又像棺材钉被一根根撬起。林知遥后颈的汗毛集体起立,一个词闪电般劈进脑海——棺材。
她正在棺材里。
这个认知让心脏直接蹦到嗓子眼,砰砰砰,几乎撞击木板。她拼命深呼吸,告诉自己先别疯,先想逻辑:昨晚是周五,渣男官宣新女友,她窝在出租屋喝了两瓶果酒,然后……记忆断片。没有醉宿的头疼,只有这股土腥味和棺材,合理推断——谁在恶作剧?
“放我出去!”她屈起手指敲头顶的板,声音脆得吓人,“恶作剧犯法知不知道!”
敲到第三下,棺材猛地一沉,像被谁从半空撂下。她整个人向上弹起,后脑勺重重磕在板底,眼前金星乱冒。与此同时,外头传来“咣当”一声铜锣,震得棺木共鸣,鼓膜发麻。紧接着,锣声被鞭炮接替,噼里啪啦,炸得空气都在抖。
林知遥咬紧牙关,用肩膀顶棺材盖,纹丝不动。她改用双手推,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啦,木刺扎进指腹,火辣辣地疼。疼痛反而让脑子转得更快:既然能听见鞭炮,就能被听见。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尖叫:“救命——”
尖叫声落地的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鞭炮、铜锣、人群,像被谁按下静音键。黑暗里只剩她急促的喘息,以及……另一个呼吸。那呼吸轻得多,却近在毫米之外,仿佛有人贴着棺材板,与她脸对着脸。林知遥瞬间屏息,毛孔炸开,一股冰凉的触感从脚踝慢慢爬上来,像蛇,又像水流,所过之处肌肉直接冻结。
“嘘——”一个男声贴在耳边,音量低得只能算气息,“吉时未到,新娘莫急。”
新娘?林知遥瞳孔地震,条件反射一脚踹出去。咚!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底却被震得发麻。外头男人低笑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她在黑暗里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冷静,快速检查口袋——手机不在,手表不在,连戒指耳环都被摘干净,只剩左腕多了一圈细细的红绳,绳上缚着一枚极小极轻的铜铃,触感冰凉。
她动了动手腕,铜铃无声,却有一缕冷香从绳结渗出,像雪地里燃起的线香,冷而艳。香味钻进鼻腔,意识忽然恍惚,耳边隐约响起女人的轻笑,笑声层层叠叠,仿佛无数张嘴贴在耳廓同时开口:——“回去吧,别挣扎,你本就该在这里。”
林知遥猛地咬舌,血腥味炸开,眩晕退散。她发狠地曲腿,用膝盖再次撞击棺底,一次,两次,三次……木板终于出现细微裂缝,有细小的土粒从缝隙漏进来,落在小腿上,冰凉刺骨。她看到希望,刚要蓄力再撞,棺材却忽然调转方向——不是左右晃,而是竖直上升,像被起重机吊起。
上升只持续几秒,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落地,她整个人被惯性掀得趴倒,脸贴在板缝,透过裂缝,一丝暗红光线透进来。光线里飘着金粉,像傍晚的夕阳,又像燃烧的纸灰。她眯眼凑近,看到裂缝外一寸景象:粗糙的青砖地面,一道蜿蜒的血迹,血尽处摆着一双红绣鞋,鞋尖相对,鞋面各缀一颗小小的白色圆物——是牙齿。
林知遥胃部抽搐,差点呕在棺材里。她死死捂嘴,把酸水咽回去,生怕一点声响惊动外头未知的存在。可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一声极长的“吱——呀”再次响起,像有人推开老旧的祠堂大门。随后是整齐的脚步声,沙沙,沙沙,节奏诡异,像无数人同时踮脚走路。
脚步声停在棺材前。
她屏住呼吸,心脏跳得生疼。下一秒,棺材盖被“哗”地掀开——
黑暗瞬间被暗红淹没。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跪坐在一口漆黑棺木里,四周是高高挂起的白色灯笼,灯笼上写“囍”字,却被血晕成“噩”。脚下是一条青砖路,路两侧站满纸人,白纸糊的脸用朱砂点出笑唇,红得过分。纸人全部面对她,嘴角弧度一致,像被同一根线牵动。
林知遥喉咙发干,想爬出棺材,却发现左脚踝被红绳拴在棺壁,绳长仅够她跪坐。绳结正是腕上那枚铜铃,此刻铃舌微颤,依旧无声。她拽绳,绳结反而越收越紧,皮肤瞬间勒出血痕。血珠刚冒出,就被红绳贪婪吸尽,绳色愈发猩红。
“新娘——下轿——”一个拖长腔调的男声突兀响起,声音尖细,像戏台上的太监。林知遥循声望去,只见纸人队伍尽头,站着一位驼背老人,穿黑色长衫,胸前绑着一朵夸张的纸红花。老人拄一根白骨拐杖,拐杖顶端悬着小小铜锣,正是刚才在黑暗里听到的那面。他敲一下铜锣,纸人便齐刷刷向前蹦一步,再敲,再蹦,节奏整齐,像被操控的木偶。
林知遥被“下轿”两个字砸得头皮发麻——她还在棺材里,下哪门子轿?可老人不容她思考,铜锣一敲,两个纸人忽然转身,抬手扶住棺材两侧,轻轻一掀——棺材竟被它们竖了起来!林知遥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脚踝被红绳拽住,重重跪回棺底,膝盖撞得生疼。纸人却不管,它们的手臂不知何时长出尖锐指甲,一边一个,扣住她肩膀,强行把她往外拖。
“放开!”她奋力挣扎,指甲抠进纸人胳膊,噗嗤一声,纸臂被撕下一片,露出内里竹篾。纸人仿佛不觉得疼,仍旧微笑,拖着她前行。红绳瞬间绷紧,铜铃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让整个队伍骤然静止。
驼背老人缓缓抬头,灯笼光下,他脸上沟壑纵横,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却准确“望”向林知遥。他咧开嘴,露出空荡荡的牙床,声音黏腻:“新娘子,自己走,还是——抬着走?”
林知遥看向身后,棺材已融入黑暗,退路全无;再看前方,纸人队伍尽头,一座黑漆大门洞开,门内红烛高烧,喜字贴满,却静得没有一声人语。她忽然意识到,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先保存体力,摸清规则,才是活下去的唯一路径。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灰尘,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我自己走。”
老人满意地点头,白骨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红绳应声而松,铜铃坠地,发出清脆一声“当啷”。林知遥弯腰去解脚踝绳结,指尖刚碰到,红绳便像活物一般,嗖地缩进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无暇细想,赤足踏在青砖上,冰凉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纸人分列两侧,嘴角笑容扩大,齐声发出嘶嘶气音,像在欢迎,又像在催促。
她迈出第一步。
鞭炮声恰在此刻炸响,纸屑与火星一起飞溅到她脚背,烫出细小红点。她却顾不上疼,目光被大门内的景象牢牢吸住——喜堂正中,摆着一口更大的黑棺,棺盖敞开,棺内铺着大红喜被,被上绣着金凤双蝶,正是她梦里才敢想的嫁衣模样。棺前站着一位男子,背对她,喜服如血,长发如墨,仿佛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林知遥心跳骤停。
那是一张极白的脸,眉目却浓丽,唇色艳得近乎病态,眼尾一点朱砂,像用针尖蘸血轻轻点上去。他看着她,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奇熟的怀念,仿佛等这场相遇已等了百年。他伸出手,声音低而轻,像怕惊碎什么:“娘子,路途辛苦,我来接你——入洞房。”
话音落地,纸人齐声尖笑,喜堂红烛“啪”地爆出一簇灯花,映得男子眼底一片猩红。林知遥僵在原地,寒意顺着脊背爬满全身,却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为这场荒谬的婚礼,敲响了第一声礼炮。
第二章 纸人迎亲
林知遥的脚踝还残留着红绳勒出的血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可她不敢停。两侧纸人嘴角裂到耳根,朱砂笑唇在红灯笼下湿漉漉发亮,仿佛随时会渗出真血。它们踮着脚尖,无声地跟随,白惨惨的手掌偶尔探出,替她“扶”一把,指尖冰凉得像从冰柜里刚抽出的铁钩。
喜堂大门近在咫尺。门楣上悬一块乌木匾,写“合卺”二字,金漆剥落,像被利器反复刮削。林知遥盯着那两个字,喉咙发紧——她认得这种旧式婚匾,通常挂在洞房门口,可眼前这座喜堂,分明摆着一口棺材。棺材头正中对大门,像一张黑漆巨口,等人自投。
引路的驼背老人停在门槛外,白骨杖往地上轻轻一磕。“新娘到——”声音拖得极长,尾音却骤然拔高,像戏台上的破锣。随着这一声,喜堂内红烛“噗”地齐齐矮了半截,火苗变成幽绿色,照得棺内绣被上的金凤像活了,振翅欲飞。林知遥被绿光映得脸色发青,她下意识攥紧衣角,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原来的T恤,而是一身大红嫁衣,衣料厚重,金线绣的并蒂莲硌在掌心,微微刺痛。
“跨火盆——”老人又喊。门槛前果然出现一只铜火盆,纸灰堆积,没有明火,却冒着森白烟。林知遥犹豫半秒,纸人立刻从后推她,力道大得近乎粗暴。她被踉跄着跌进门槛,膝盖重重磕在火盆边缘,“当”一声脆响,火盆翻倒,纸灰扑面,呛得她眼泪直流。灰里混杂着焦黑碎片,细看竟是烧了一半的纸钱,面额“壹亿”,印着玉皇大帝头像,却用朱砂划了叉,像被谁诅咒。
“不吉——”老人黑洞洞的眼眶对准她,声音黏腻,“新娘子,要补礼。”话音未落,两个纸人抬出一只小小朱漆托盘,盘上覆红绸。驼背老人用白骨杖挑开,露出里面东西:一只白瓷碗,盛着半碗暗红液体,表面浮一层金粉,像血里掺了碎星。林知遥胃部抽搐,刚想后退,纸人已扣住她肩膀,强迫她跪下。老人端起碗,枯枝似的手指蘸了液体,往她额头点去——冰凉、腥甜,是血,却又混着香气,像寺庙里长年缭绕的檀香。
“点福痣,压惊魂。”老人喃喃,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血痣落下的瞬间,林知遥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像铜铃被风撞,却又像从颅内发出。她眼前忽地闪过一幅画面:漆黑井底,泡得肿胀的女人仰面漂浮,脸被红线缝成一张笑脸——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她来不及尖叫。再回神,老人已退回黑暗,只留她跪坐在火盆旁,额头血痣灼热,仿佛被烙铁封住。
“娘子,吉时不可误。”棺旁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纸人嘶嘶的气音。他向她伸手,袖口红线绣的流云纹随绿光晃动,像活物蜿蜒。林知遥盯着那只手,指节修长,肤色冷白,指甲却透着青灰,一看就不属于活人。她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先顺从,再找机会。她缓缓抬手,指尖刚碰到对方掌心,一阵刺骨寒意立刻顺着手臂爬上来,像被冰锥刺穿血管。她强忍颤抖,借力站起,脚踝伤口因动作撕裂,血珠渗出,滴在青砖地上,发出极轻的“嗒”。
血珠落地的瞬间,所有纸人齐刷刷低头,嘴角笑容扩大,发出“嘶——”的长音,像集体吸了一口气。林知遥背脊发凉,却见男子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滴血上,眼底竟浮出一丝极淡的惋惜。他抬脚,鞋底踏过血珠,血迹瞬间被青砖吸尽,像从未存在。“莫怕,”他低声道,“它们只是饿久了。”
饿?林知遥还来不及细想,男子已牵着她走向黑棺。随着每一步,棺内绣被自动掀开,露出底下铺的并非棉絮,而是层层叠叠的纸钱,黄白交错,像一座小小的坟山。坟山正中,摆着一对合卺杯——也是纸糊,表面涂金,却用朱砂写“奠”字。林知遥喉咙发紧,脚步下意识迟疑。男子停下,偏头看她,绿光下,他眼尾那点朱砂像一滴凝固的血。“礼成,即可生。”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拒礼,即赴死。”
话音落地,纸人齐刷刷抬头,嘴角裂到耳根,发出“咔咔”脆响,像下巴脱臼。林知遥毫不怀疑,只要她说一个“不”,它们会立刻扑上来撕碎她。她咬紧后槽牙,逼自己迈步。棺沿及腰,男子先一步跨进去,回身扶她,动作绅士得像邀请舞伴。她抬腿,嫁衣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哪来的风?她来不及想,已被半抱半托放进棺内。脚底踩到纸钱,发出“沙”一声脆响,像踩碎枯骨。
棺盖在头顶缓缓合拢。最后一丝绿光被切断,黑暗重新降临,却不再是孤身一人——男子就躺在她身侧,呼吸轻浅,带着檀香味与腐土味交织的诡异气息。林知遥全身僵硬,手指死死攥住绣被,掌心被金线硌得生疼。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也听见对方心跳——却慢得可怕,三秒才一下,像锈蚀的摆钟。
“别怕。”男子声音贴在她耳后,带着笑,“只是走个过场。”话音未落,棺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敲击,像有人用指节叩打木板,节奏三长两短。随着敲击,纸人齐声尖笑,笑声层层叠叠,像无数指甲刮过玻璃。林知遥浑身汗毛倒竖,却感觉男子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冷得像冰,却奇异地安抚了她一瞬颤抖。
“闭眼。”他低声命令。林知遥不想服从,可黑暗里忽然亮起一点微红——是铜铃。那枚本该掉在门槛外的铜铃,此刻竟悬浮在两人上方,铃舌无风自动,发出“叮——”的长音。红光从铃口洒下,照出男子半边脸,他眼尾朱砂竟在渗血,顺着脸颊滑到唇角,像一道泪痕。他张口,含住那滴血,唇色瞬间艳得发亮,像刚饮过酒。
林知遥再忍不住,抬手去推棺盖,掌心却碰到一张纸——薄薄、冰凉、有五官轮廓。是纸人。它不知何时贴在了棺盖内侧,脸对着她,嘴角裂到耳根,朱砂唇在红光下湿润发亮。纸人没有眼,只有两个黑洞,却准确“望”着她,嘴唇蠕动,发出极轻的气音:“娘子,笑——”
林知遥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尖叫,却被男子先一步捂住。他掌心也带着檀香味,却掩不住腐土腥。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得近乎温柔:“别出声,它们会以为你反悔。”反悔?反悔什么?林知遥大脑一片混乱,却见铜铃红光骤盛,铃口转向纸人,纸人发出“嘶”一声惨叫,瞬间蜷缩成一小团焦黑纸灰,簌簌落在她胸口。
灰烬沾衣即化,像雪遇火。林知遥却感觉那团灰透过衣料,直接渗进皮肤,心脏猛地一紧,像被细线勒住。她张口想喘,却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棺盖被锁上了。不是钉死,而是像被某种机关扣住,严丝合缝。与此同时,男子伸手揽住她肩,动作轻得像揽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不得不面对他。
黑暗中,他眼睛竟泛着微弱绿光,像夜猫瞳孔。“礼有三拜,”他低声道,“一拜天,二拜地,三拜——”他停顿,指尖点在她胸口,隔着嫁衣,正触到心跳,“彼此。”随着“彼此”二字出口,铜铃红光骤灭,黑暗重新合拢。林知遥却感觉心脏那条细线猛地收紧,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听见自己心跳被迫与男子同步——三秒一下,锈钟摆节奏,血液被强行放慢,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她以为会被这节奏勒死时,身下纸钱忽然“沙”地陷落一块,像底部被抽走一块砖。她整个人往下一沉,男子却抱紧她,唇贴在她耳廓,声音轻得像诅咒:“别怕,只是带你——回家。”话音未落,纸钱塌陷扩大,两人一起坠入无底黑暗。铜铃最后一声“叮”远远追来,像为这场荒谬婚礼,敲响第一声丧钟。
第三章 红绳锁腕
下坠的时间比想象中短。
林知遥后背猛地触到实地,肺里的空气被震得四散,喉头泛起腥甜。她咳了一声,睁眼——没有纸钱、没有铜铃,连那口黑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是井口般圆的夜空,血月高悬,像被谁凿开的天窗,把粘稠红光灌进井底。她正躺在井底,四周青砖湿滑,覆着一层暗绿苔藓,脚踩上去,会挤出暗红色水珠,仿佛苔在渗血。
“沈……”她想喊那个男人的名字,却倏地收住。交换姓名等于承认这场婚礼,她本能地抗拒。可四下寂静,唯有自己心跳,仍保持着三秒一下的诡异节奏,像被那只锈钟永远拖住了。她抬手按住胸口,指腹触到嫁衣领口——金线并蒂莲还在,却被血染成暗紫。血不是她的,是纸人灰烬渗进去的颜色,如今像胎记,怎么搓都搓不掉。
脚踝的疼痛重新袭来。她低头,赫然发现那道原本结痂的伤口竟绽开成一条细缝,皮肉外翻,却不见血,只露出里头一圈殷红——像绳。仿佛有人把一条极细的红绳缝进她肉里,绳结隐在骨缝,绳尾却蜿蜒向外,拖进黑暗。林知遥头皮发麻,伸手去扯,指尖刚碰到绳头,黑暗里立刻响起“叮”的一声轻响,铜铃般清脆,却带着空旷回音,像从很远的地底传来。
随着铃声,红绳无风自动,猛地绷紧。她整个人被拽得向前一扑,膝盖重重磕在砖面,苔皮擦破,露出底下暗红石纹,像一道新鲜的伤口。绳子在牵引她。她咬牙抓住砖缝,指甲抠进苔里,湿滑的触感像抓住一条冰凉的蛇。可红绳力道更大,几乎要撕碎她的踝骨。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却逼出一股狠劲——她猛地弯腰,抓住绳尾,用尽全力往怀里一拽!
“啪!”黑暗里有什么被拉得踉跄一步,发出孩童似的轻笑。笑声未落,井壁一侧忽然亮起一点幽绿,像有人划了根火柴。绿光晃动着升高,照出一道矮小影子——纸人。它只有孩童高,白纸脸却皱巴巴,像被反复揉皱又摊平,朱砂唇缺了一角,露出底下竹篾。它一手提着那只铜铃,铃舌用红线系着,另一手竟攥着红绳末端,见她望来,嘴角“咔”地裂到耳根,发出嘶嘶气音:“娘子,莫挣,绳锁魂,挣断即亡。”
林知遥不信邪,抬脚朝纸人冲去。可一步迈出,红绳骤然回缩,绳结勒进踝骨,疼得她跪倒。纸人晃铃,每晃一下,绳结便紧一分,像有人用细齿锯慢慢锯她的骨头。冷汗瞬间浸透嫁衣,她被迫停止动作,大口喘气。纸人满意地点头,铃口转向井壁,绿光跟着移过去——那里竟嵌着一扇矮门,石门半掩,缝里透出暗红,像里面燃着炭火。
“新妇敬茶——”纸人尖笑,声音却与驼背老人一模一样。它晃铃引路,红绳牵引力顿时一轻,变成不容拒绝的“请”。林知遥明白,再硬扛只会废掉一条腿,先顺从,再找机会。她深吸一口气,踉跄站起,顺着绳力走向石门。每一步,都在砖面留下半枚血脚印,被苔迅速吸收,像井在舔舐她的味道。
石门比她矮一个头,表面雕着繁复花纹,细看竟是无数张小嘴,唇纹清晰,似在蠕动。纸人抬手一推,门轴发出“滋——”的长音,一股热风扑出,带着浓烈的檀香味与焦糊味。门内是一条狭长甬道,两壁凿空成神龛,每格都供着一尊泥像——童男、童女,脸却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只嵌着一枚铜铃,铃舌用红绳垂下,像一条条被割断的舌头。
纸人晃铃,所有泥像同时抬头,空洞脸孔对准她,铃舌齐颤,“叮——”声层层叠叠,震得甬道灰尘簌簌而落。红绳再次收紧,却不再勒踝骨,而是分出一股细如发丝的支线,顺着她小腿蜿蜒而上,所过之处皮肤凸起一道红痕,像被隐形笔勾勒。林知遥毛骨悚然,却不敢停,只能加快脚步。尽头又是一道门,却敞开,里头红光涌动,像涌动的血池。
门槛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一只白瓷盏,盏内盛暗红液体,表面浮着两枚细小圆物——牙齿。纸人抬手示意“请”。林知遥想起驼背老人点福痣的血,胃里翻江倒海,却明白拒绝的代价。她端起盏,指尖发颤,液体黏稠,搅动着一股熟悉的腥甜。她闭眼,一口饮下。
液体入喉,竟带着奇异的温暖,像烈酒滚过食道,却在胸口“砰”地炸开,化作无数细线,顺着血管涌向四肢。她低头,看见皮肤下红影游走,最终汇聚到左腕,凝成一圈新绳——与脚踝那条一模一样,只是更细,颜色更艳,像新鲜血脉被抽出来编就。绳结成形瞬间,铜铃“叮”地一声,自动浮起,悬在她腕上,却不再发出声响,而是像被驯服的宠物,轻轻贴在她脉搏处,随心跳起伏。
纸人咧嘴,第一次露出“满意”以外的表情——羡慕。它抬手,朝自己胸口撕下一片纸,递给她。纸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小字:——“生途”。字迹未干,血珠顺着笔画滴落,在地面绽开一朵极小的红花。林知遥刚要开口,纸人却转身,晃铃走向黑暗,背影迅速被甬道吞没,只剩铃声越来越远,像退潮。
她低头看腕,红绳与皮肤无缝衔接,找不到结头,仿佛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绳内传来细微搏动,与心跳同步,却带着另一股更慢的节奏——三秒一下,像那口锈钟仍在远处摆。她忽然意识到:这条绳把她的命与某人、某物,系在了一起。若想活,就得找到绳的另一端,然后——斩断。
红光开始闪烁,像提醒她时间不多。她握紧那片写有“生途”的纸,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门后是一轮新的黑暗,却比先前任何一处都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被红绳过滤的沙沙声。她抬眼,血月的光从极高处漏下一缕,正好照在她脚前,像一条细窄的桥,引她走向更深的井。
林知遥抬脚踏上月光,嫁衣下摆被夜风吹得鼓起,金线并蒂莲在暗处闪烁,像活物呼吸。她没有回头,只低头对腕上红绳轻声道:“要么你勒死我,要么——我扯断你。”话音落下,铜铃轻轻贴在她脉搏处,像回应,又像嘲笑。远处,锈钟的摆声隐约传来,三秒一下,为她数着剩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