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西站,清晨的运钞车“轰隆”一声驶离站台,铁门卷起,带出冷冽的金属味。
林野站在银行后门,手里拎着一只帆布包,包装得方方正正——里面是37枚分币,与母亲手帕并排。
今天,她们要来调取这些硬币的“出生证明”。
程越走在前面,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移动的旗帜。
“银行的出纳流水,就是硬币的身份证。”她头也不回地说,“只要能对上当年支行、对上调款记录,就能证明你母亲确实在1999年3月把这笔钱缝进棉袄。”
这是诉讼清单里的“五号证据”——37块8毛硬币。
它们要在法庭上,与手帕、伤疤、字典并排,成为“虐待与自救”链条的物证。
可没有银行盖章,它们只是“来历不明的旧钱”。
银行是国有大行省城档案中心,专门保管上世纪90年代的手工流水。
进门要查包,林野把帆布袋放进安检筐,硬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哗啦”——
像一群迟到多年的证人,终于抵达法庭门口。
档案库在地下二层,恒温4℃,灯光惨白。
管理员是个姓韩的老先生,戴老花镜,手指却灵活,像在银行盒里跳了四十年踢踏舞。
程越递上律师调查令与介绍信,韩先生眯眼看完,慢悠悠吐出一句:“1999年3月分币出库记录?有,但得找。”
他拖出一排铁皮柜,钥匙叮当,锁孔旋开,一股陈年纸尘混合着油墨味扑出来——
那是旧钞票的味道,也是旧时代的呼吸。
林野站在过道,感觉自己被拉进一条时间隧道。
一本厚重的手工流水账被搬上阅览台,褐色硬皮封面写着:“××支行1999年1-3月分币出库登记”。
韩先生戴上白手套,蘸着口水,翻到3月栏,指尖停在第17行:
“1999年3月12日,1分券2000枚、2分券1000枚、5分券400枚,合计:¥37.80,领用单位:灰河矿建路储蓄所,押运员:王××,复核员:李××。”
程越立即递上事先准备好的照片——37枚硬币正面、背面、重量、直径。
韩先生用放大镜逐枚比对,又取电子秤复称,总重125.4克,与账本标注“125.4g”毫厘不差。
“同一批出库。”他盖章,钢笔在《调取证据清单》上写下结论,像给硬币颁发“出生证”。
林野盯着那枚红章,忽然鼻头发酸——
这些曾被她攥在手心、被母亲缝进棉袄、被父亲踩在脚下的金属圆片,
终于得到了官方承认:
它们,确实存在,确实在1999年3月12日,被运往灰河。
程越趁热打铁,请求复印整页流水,并加盖公章。
韩先生却抬手:“复印可以,公章可以,但得付‘档案调阅费’——每页二百。”
林野心口一紧,她全部现金只剩82块。
程越面不改色,掏出律师证压在前台:“我省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公益案件,符合《档案法》第十九条‘公共利益免收费’情形。”
她语速极快,法条编号蹦跳而出,像提前装好的弹夹。
韩先生愣了秒,最终点头:“好吧,公益免费。”
他把整页流水塞进复印机,按下“开始”键——
红光一闪一闪,像给旧账页披上新的铠甲。
复印件出炉,墨迹香混着旧尘,热腾腾。
韩先生盖上骑缝章,红印油在1999与2023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林野双手接过,纸张烫手,她却舍不得放下——
这是37枚硬币的“身份证”,也是母亲沉默的“口供”。
上楼,阳光透过玻璃大厅,照在复印件上,红章反光得像一块小太阳。
程越把纸张对折,递回林野:“五号证据,已激活。”
林野却问:“利息呢?37块8毛,存了24年,该有多少利息?”
程越笑,掐指一算:“活期年利率0.3%,复利约得……14块7毛6。”
她转身,走向柜台,掏出十元纸币,买下五枚崭新的1元硬币,
又在找零里,挑出4枚1角、1枚5分、1枚1分,
凑成14.76元,塞进帆布袋,与旧硬币并排。
“利息到账,”她说,“本金加利息,共52.56元——
法庭上,我要连本带利,讨回你母亲的那一口呼吸。”
走出银行,林野把新硬币举到阳光下,
旧币暗沉,新币闪亮,像两代人并排站立。
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缝钱时,被针扎破的指尖——
血珠落在硬币上,很快氧化,变成一模一样的暗褐。
如今,那滴血,终于等来了它的利息:
不是14.76元,而是
一张盖着红章的复印纸,
一段被官方认领的真相,
一声即将在法庭响起的
——“到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