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利刃，殿内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御座上那头即将暴怒的困兽。
萧承睿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身下的紫檀木扶手，那上面雕刻的狰狞龙首，此刻正无声地映照着他扭曲的神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两道身影逆着光，从殿外款步走入。
一身玄色王袍，金线绣成的麒麟在衣角翻飞，神情淡漠如冰封的湖面，仿佛踏入的不是戒备森严的东宫，而是自家后花园。
他身侧的薛兮宁，一袭素雅的湖蓝色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从容。
她随着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萧承睿紧绷的神经上。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薛兮宁盈盈一拜，声音清脆，打破了满室的死寂。
萧承睿的目光如淬毒的箭，死死钉在她身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薛兮宁，你还有胆子踏进本宫的东宫？”
薛兮宁缓缓直起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天真的无辜：“太子殿下这话问得奇怪。臣女奉旨即将成为靖王妃，按理，您是臣女的皇兄。如今臣女蒙受皇恩，特来向皇兄谢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奉旨”、“靖王妃”、“皇兄”这几个词送入萧承睿的耳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这位储君的脸上。
他本意是想用这桩婚事羞辱她，羞辱整个薛家，却不料她竟以此为荣，堂而皇之地登门，将这盆脏水硬生生变成了泼向他自己的滚油。
萧承睿的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女人！
而一旁的，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他径直走到一旁的客座上坐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那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欣赏着一出由他亲手挑起大梁的戏剧，而他的兄长，正是那个在台上丑态百出的跳梁小丑。
“谢恩？”萧承睿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狰狞，“一个罪臣之女，不知感恩戴德地躲起来苟活，反倒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薛兮宁，你真以为有老七护着，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薛兮宁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歪了歪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的问题。
她轻声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家父之事，自有圣上明断，臣女不敢妄议。至于高枕无忧，臣女从未想过。只是，圣旨便是天威，臣女身为未来王妃的身份，是陛下亲封的。太子殿下如此动怒，莫非……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你！”萧承睿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股磅礴的威压瞬间席卷整个大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终于放下了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冷冽如刀，淡淡地开口：“皇兄，坐下说话。”
仅仅四个字，没有敬语，没有尊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萧承睿积攒的全部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半分兄弟情谊，只有一片冰冷的警告。
他知道，是在告诉他，薛兮宁现在是他的人，动她，就是与他为敌。
东宫的威严，在这一刻，被这兄弟二人一言一行的交锋中，悄然瓦解，荡然无存。
殿内的宫人们更是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能当场消失。
他们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东宫，如此不给太子殿下留情面。
萧承睿身形僵硬地缓缓坐了回去，脸色铁青，却终究没有再发作。
他知道，今日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站起身来，对薛兮宁道：“走吧，这里的茶，凉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无异于在他兄长溃败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薛兮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前，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萧承睿的方向，用一种只有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抱怨：“说起来，太子殿下赐下的赏赐，好像比陛下给的差远了呢。听闻上次有功之臣，东宫赏赐的都是南海明珠，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只有几匹寻常布料？真是小气。”
这番话，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字字诛心。
她不仅讽刺萧承睿赏罚不公，格局狭小，更是在暗指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心胸狭隘到人尽皆知。
萧承睿的脸彻底黑了下去，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和薛兮宁并肩离去的背影，那画面刺眼得让他几欲发狂。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他才终于抑制不住，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挥落在地！
“砰！”
上好的官窑青瓷在金砖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片，尖锐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殿下息怒！”殿内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道纤弱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悄无声息地跪在了萧承睿的脚边，正是他的心腹侍妾，姜悦儿。
她手中捧着一碗新沏的参茶，声音柔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殿下，为这等贱婢动气，伤了身子，不值得。”
萧承睿喘着粗气，胸膛的怒火仍未平息。
他没有接那碗茶，只是阴冷地问：“让你盯着的人，怎么样了？”
姜悦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嫉妒与怨毒：“回殿下，那位……很不安分。自从知道薛家倒台，她便日日哭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嘴里总念叨着要见陛下，要见靖王。今日薛兮宁入宫的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到她耳中。”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献计道：“殿下，萧睿妃这颗棋子，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引爆。若是让她知晓，害她沦落至此的薛家之女，不仅安然无恙，反而即将风光大嫁，成为靖王妃……您说，她会不会彻底疯了？一个疯了的妃子，在宫中做出什么事来，可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姜悦儿的语气中透着一股病态的快意，她嫉妒薛兮宁，更恨不得所有与有关的女人都不得好死。
这个计策，既能刺激萧睿妃，又能给薛兮宁和添堵，一箭双雕。
这番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萧承睿心中权谋的暗火。
他眼中的狂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然而，出乎姜悦儿的意料，萧承睿却摇了摇头，嘴角咧开一个森冷的笑容：“不，现在就让她疯了，太便宜她了。”
他俯下身，捏住姜悦儿的下巴，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寒风：“你以为薛兮宁今日来访，是件坏事吗？不，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姜悦儿不解地看着他。
萧承睿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缓缓道：“对于一个身处绝望深渊的囚徒而言，最残酷的折磨是什么？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在黑暗中给她一丝光，让她看到爬出去的希望，再在她奋力攀爬之时，亲手将那道光熄灭，让她坠入更深的绝望。”
他松开手，站起身，负手而立，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无比阴森。
“去，想办法把薛兮宁即将成为靖王妃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萧睿妃。不仅如此，还要让她相信，薛兮宁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本宫要亲眼看着，希望是如何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再一点点……被本宫连根拔起，让她尝尽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这番话，让跪在地上的姜悦儿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太子殿下的心思，竟是如此狠毒。
就在这时，东宫大太监高德全迈着碎步，脸色苍白地从殿外匆匆赶来，他附在萧承睿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切地禀报道：“殿下，不好了。刚才太极殿那边传来消息，靖王殿下……靖王殿下是撇下了正在议事的陛下，直接赶来东宫的。听说，陛下在殿内，龙颜大怒……”
萧承睿脸上那抹残忍的笑容瞬间僵住。
大殿之内，刚刚燃起的权谋之火，似乎瞬间被一股来自权力之巅的寒流笼罩。
一场兄弟间的角力，俨然已经惊动了那位九五之尊。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另一边，回到自己暂居别院的薛兮宁，脸上早已不见了在东宫时的那份从容笑意。
她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下，白日里的一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萧承睿的愤怒，的维护，都不过是棋局上的浮萍。
她真正的目的，远不止于此。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决绝。
她从怀中最贴身处，取出了一个用锦缎层层包裹的小物件。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而坚毅的侧脸。
她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缓缓解开了那层层束缚。
她知道，这东西背后所承载的血海深仇，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