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如春花般绽放开来,仿佛根本没听出萧睿妃话语里那份若有似无的疏离与怅惘。
她顺势抚上自己的手腕,指尖轻点着那片温润的翠色,声音甜得腻人:“娘娘说笑了,什么故人,还能比娘娘更金贵不成?这镯子是太子殿下赏的,妹妹戴着,心里时时刻刻都记着殿下的恩典呢。不过……说起这好看的东西,妹妹今日来,倒还真有一事相求。”
姜悦儿垂首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冷笑,来了,狐狸尾巴到底还是要露出来的。
萧睿妃轻咳两声,用帕子掩住唇,气息微弱地问道:“哦?妹妹但说无妨。”
“妹妹久闻娘娘画技超群,一幅《春山图》曾得先皇盛赞,有价无市。妹妹愚笨,也想学学这丹青之道,不求能有娘娘万分之一的意境,只求能……能画出些像样的东西,日后也好给殿下添些雅趣。”薛兮宁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渴望,“所以,妹妹斗胆,想求娘娘一幅亲笔画作,让妹妹带回去日夜揣摩、临摹学习。”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萧睿妃,又表了对太子的忠心。
可姜悦儿却分明看见,当她提及“有价无市”四个字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光芒,简直比她手腕上的镯子还要亮。
那不是对艺术的向往,而是对价值的估量。
萧睿妃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学画是好事,只是本宫这身子……怕是许久都未曾提笔了,手生得很。况且,这宫里头的东西,哪有什么价钱可言,不过是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罢了。”
“娘娘谦虚了!”薛兮宁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一股急切,“娘娘的作品,在外面可是千金难求!妹妹知道,求娘娘动笔是为难您了,可妹妹也是实在仰慕得紧。哪怕不是大作,只是一两笔花鸟鱼虫的稿子,也足够妹妹学上许久了。只要是娘娘的东西,那便是无价之宝,将来……将来必定能成为传家之宝的!”
这话说得愈发露骨,几乎是将“值钱”二字刻在了脸上。
姜悦儿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她原以为这薛兮宁只是个恃宠而骄的草包,如今看来,倒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
这样的人,要么蠢得无可救药,要么……就是精明到了极点,懂得用最直白的贪婪来掩盖更深的目的。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暖炉里熏香袅袅,却驱不散这笑语盈盈下的暗流。
萧睿妃的目光终于从薛兮宁那张急切的脸上移开,她端起茶盏,指尖微微泛白,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闲事:“说起来,人老了,就总爱念旧。前些日子还听闻,城南的林家要举家搬迁了,真是……物是人非啊。本宫在这宫里待久了,外面的事情,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了。”
姜悦儿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萧睿妃。
林家!
娘娘怎么会突然提起林家?
而薛兮宁脸上的笑容,也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她的眼睫飞快地颤了颤,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热切的模样,接口道:“林家?妹妹好像也听人说起过,似乎是……家主外放做了官,要全家跟着赴任去?这也是喜事呀,娘娘不必感伤。”
她的回答听上去毫无破绽,仿佛只是随意听来的一耳朵闲话。
然而,萧睿妃却在心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林家举家搬迁是真,却不是因为外放做官,而是家主病故,族人扶灵回乡。
这是半月前的旧事,早已尘埃落定。
寻常后宅妇人绝不会关心这种官宦人家的变故,更不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连个似是而非的理由都能编出来。
薛兮宁她……果然去查了。
她不仅查了,还试图用一个错误的答案来掩饰自己查探过的事实。
一股压抑了多年的滚烫热流猛地冲上萧睿妃的眼眶,酸涩得让她几欲落泪。
希望,那个被她深埋在心底,几乎已经腐烂枯萎的词,在这一刻,竟悄然地,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她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颤抖,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病气恹恹的平静模样。
她放下茶盏,对姜悦儿吩咐道:“悦儿,去把我书房里那个紫檀木盒子取来。”
姜悦儿心头巨震,却不敢多问,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入内室。
很快,姜悦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出来。
萧睿妃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一封未封口的信,还有一个……绣着并蒂莲纹样的锦缎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入手极沉,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这画……是本宫早年间的旧作,笔力生涩,妹妹莫要嫌弃。”萧睿妃将画轴推到薛兮宁面前,又拿起那封信,“这是……写给家中兄长的一封家书,一直忘了着人送出去。至于这个……”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沉甸甸的荷包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求人办事,总不能让妹妹白跑一趟。这荷包里不是什么金银,是本宫亲手抄录的一些佛经碎页,用金沙研墨,盼着能为家人祈福。妹妹若是不嫌弃,便一并带去,权当本宫……答谢你这份热心肠的谢礼了。”
薛兮宁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她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只荷包上,仿佛能透过锦缎看到里面金灿灿的“佛经”。
什么旧作,什么家书,在这一刻都成了陪衬。
她几乎是抢一般地将荷包抓在手里,那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花怒放,脸上的喜悦根本无法掩饰:“娘娘太客气了!能为娘娘分忧是妹妹的福气!这……这太贵重了!”嘴上说着贵重,手却攥得死紧,仿佛生怕萧睿妃会反悔收回去。
她将那封看似普通的家书随手夹在画轴里,另一只手则宝贝似的将荷包揣进袖中,浑然不觉自己贪婪的神情下,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一抹机敏与算计正悄然隐去。
她攥住的哪里是什么金沙佛经,分明是一张能将自己送上青云,也可能将她推入深渊的投名状。
姜悦儿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不明白,娘娘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信件和一个如此……愚蠢贪婪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这简直是在与虎谋皮!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声:“太子殿下驾到——”
屋内的三人皆是一愣。
薛兮宁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漾起惊喜与得意的神色,仿佛这便是对她今日“收获”的最好加冕。
她连忙起身,理了理云鬓和衣衫。
话音刚落,一身玄色常服的已大步跨入殿内。
他身形高大,眉目冷峻,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薛兮宁身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时辰不早了,随孤回宫。”
他竟是亲自来接人的。
萧睿妃与姜悦儿连忙起身行礼。
薛兮宁娇俏地应了一声“是”,走到身边,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朝姜悦儿投去一个炫耀的眼神,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袖中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嘴角上扬的弧度,既市侩,又带着一丝残忍的胜利感。
姜悦儿扶着萧睿妃,目送着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离去。
当薛兮宁那纤弱又张扬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殿门外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姜悦儿的脚底窜上心头。
她看着那个攥紧了财富与秘密、满心欢喜走向东宫的女人,眼前仿佛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后宫宠妾,而是一个被精心包裹的灾厄。
在那温柔市侩的表象之下,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正在无声无息地汇聚成型,而她们所有人,都已身在其中。
风暴的中心,正随着太子殿下的脚步,一步步,踏向权力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