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宫之中,谁人不知太子妃姜悦儿虽看似温婉,实则手段了得,最重规矩。
可薛兮宁偏偏就像一根淬了毒的刺,非要扎得人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她的话音尖锐,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这间被浓重药气笼罩的殿内,让原本就沉闷如死水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火星四溅的危险。
唐济安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行医多年,皇亲国戚也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薛良娣这般,将“恃宠而骄”四个字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女子。
这已不是在问诊,分明是在审案,而他,就是那个待罪的犯官。
姜悦儿端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碧玺佛珠,指尖缓慢而稳定地滑过一颗颗温润的珠子,仿佛外界的剑拔弩张与她全然无关。
然而,那双垂下的凤眸中,早已是寒冰一片。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薛兮宁的嚣张气焰:“薛良娣,唐太医乃东宫首席太医,他的医术,殿下与我都信得过。睿妃娘娘的病症乃是沉疴旧疾,调理非一日之功,岂能如此急于求成?”
她的语气听似平和劝解,实则暗藏警告。
首席太医是太子的人,质疑唐济安,便是质疑太子。
谁知薛兮宁根本不吃这一套,她嗤笑一声,那张美艳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太子妃娘娘说得轻巧!这都快三个月了,睿妃娘娘的身子非但不见好,反而愈发孱弱。我瞧着,唐太医不是医术不精,就是根本没把睿妃娘娘的病放在心上!”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唐济安,“唐太医,你说,是不是?”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唐济安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声音都在发颤:“微臣……微臣已尽了全力。”
“尽了全力就是这个结果?”薛兮宁步步紧逼,声色俱厉,“我看你这太医也是当到头了!”
“放肆!”姜悦儿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她将佛珠重重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殿内的宫娥内侍们齐齐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薛良娣,你不过是区区良娣,竟敢在睿妃娘娘寝殿之中,对太医大呼小叫,公然质疑太子殿下的决断!你眼中的规矩何在?东宫的体统又何在?”
姜悦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太子妃的气场全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她以为,搬出“规矩”二字,总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收敛几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薛兮宁的底气。
薛兮宁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扬起了下巴,笑得愈发张狂:“规矩?太子妃娘娘跟我讲规矩?好啊,那我就跟娘娘讲讲更大的规矩!”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唐太医治不好,那便换个能治好的人来!我这就进宫去求父皇,请父皇下旨,遍请天下名医为睿妃娘娘诊治!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故意拖长了语调,“萧太后也日夜挂念着睿妃娘娘的凤体,想必太后她老人家,也很乐意亲自过问此事!”
“父皇”、“萧太后”这两个称谓,如两道惊雷,在姜悦儿耳边轰然炸响。
她精心构筑的威严壁垒,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她怎么忘了,这个薛兮宁,不仅是皇帝新封的侧妃,更是萧太后的远房侄孙女!
有这两座天大的靠山,东宫的规矩在她眼里,恐怕真的只是个笑话。
姜悦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湿。
她强撑着没有让脸上的血色褪尽,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薛兮宁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却没想到,这女人竟将自己的倚仗运用得如此娴熟,一出手,便直击她的软肋。
看着姜悦儿骤然僵硬的神色,薛兮宁得意地勾起唇角,那份胜利者的姿态,刺眼至极。
她抬起手腕,故意让袖口滑下,露出一支通体翠绿、水头极佳的玉镯。
她抚摸着那镯子,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声音里满是炫耀:“瞧见没?这可是前儿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她老人家亲手赏下的。太后说了,我在东宫若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她,她老人家定会为我做主。”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姜悦儿的脸上。
殿内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太子妃那张铁青的脸。
良久,姜悦儿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是……是本宫逾矩了。良娣说的是,睿妃娘娘的病,确实该请更高明的医者才是。”
她低下了头,做出了退让的姿态。
薛兮宁见状,脸上的得意更甚,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总算不再纠缠。
她趾高气扬地绕过姜悦儿,朝着内室的床榻走去。
姜悦儿垂着眼,无人能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淬着剧毒的寒光。
好,好一个薛兮宁。
今日之辱,她姜悦儿记下了。
来日,定要你千百倍地偿还!
就在这时,薛兮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嫌恶。
“哎呀,这都病成什么样了?脸蜡黄得跟纸似的,眼窝子都陷进去了,这哪还有半点人样,瞧着跟快死了似的!”
这句刻薄至极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殿内刚刚缓和一丝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向床榻的方向。
姜悦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可以容忍薛兮宁对她不敬,但如此当面诅咒一位病重的妃嫔,这已经不是没有规矩,而是丧心病狂!
而那一直静静躺在床上,仿佛对外界纷争毫无所觉的萧睿妃,此刻,却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气息很弱,脸色也确实如薛兮宁所说那般憔悴不堪,但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可怕。
没有被侮辱的愤怒,没有垂死的哀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站在床边的薛兮宁,眼神幽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洞悉,一丝怜悯,更带着一丝……看戏般的玩味。
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前来探病的人,而是一个已经踏入死局、却兀自狂欢的棋子。
薛兮宁被她看得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看……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萧睿妃没有回答,只是原本毫无血色的唇边,竟慢慢牵起了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她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用一种轻飘飘的,却带着一丝奇异钩子的声音,开了口。
“妹妹……说笑了。我这副残躯,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她的视线从薛兮宁那张扬的脸,缓缓移到她手腕上那只翠绿的玉镯上,眼神微微一动,“妹妹这镯子……真好看。让我想起……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她也极爱这些……亮晶晶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