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霄坐在千机院的案几前,望着苏幕离开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闭上眼,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南海境的集市总是热闹非凡,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市井的烟火气。墨霄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蹲在街角支了个简陋的摊位,面前摆着几件精巧的机关灵器。
一只会跳舞的木雀确实是一个加强版的爆破付、一枚能自动研磨灵药的铜匣里面藏着上百枚毒针、一把可折叠的灵伞上面錾刻了七级的防护符咒。
这些东西若放在六合学院院,随便一件都足以让弟子们争破头,可在这集市上,却因价格高昂而无人问津。
墨霄并不在意。
他很喜欢乔装打扮混入市井摆摊,说是卖东西,实则是在观察有没有合适的苗子能继承他的衣钵。可惜,百年过去,他依旧没找到合眼缘的人。
直到那天,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裙的少女停在了他的摊位前。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眼灵动,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腰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玉铃。她蹲下身,拿起那个木雀,眼睛亮得像星星:“这个怎么卖?”
墨霄懒洋洋地伸出五根手指:“五百灵币。”
少女瞪大眼睛:“这么贵?!”她咬了咬唇,从荷包里倒出灵币,数了又数,最终只凑出三百多。她犹豫了一下,突然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过去:“这个抵剩下的,行吗?”
墨霄瞥了一眼那玉佩,成色一般,最多值一百灵币。他本想说“不卖”,可抬头对上少女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接过玉佩,随手将木雀丢给她:“拿去吧。”
少女欢呼一声,捧着木雀爱不释手。她轻轻拨动木雀尾部的机关,木雀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周围的孩童被吸引过来,叽叽喳喳地围着木雀惊叹。
墨霄本以为她会离开,却见少女蹲回摊位前,托着腮问:“大叔,这是你做的吗?”
“嗯。”墨霄敷衍地应了一声。
“真厉害!”少女眼睛亮晶晶的,“我能看你做吗?就一会儿!”
墨霄本想拒绝,可少女已经自来熟地搬了块石头坐在他旁边,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他叹了口气,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木料,随手雕刻起来。
少女看得入迷,时不时发出惊叹:“哇!这里为什么要刻这个纹路?”“原来灵力可以这样引导!”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墨霄起初懒得回答,后来发现她竟能举一反三,甚至指出他某个步骤可以如何改进。
墨霄终于正眼瞧了她一眼:“你懂机关术?”
少女笑嘻嘻地摇头:“不懂,但我喜欢琢磨这些。”她指了指木雀,“比如它飞的时候,左翼比右翼低了半分,是不是因为这里的灵力回路偏了?”
墨霄心中一震。他做这部分的时候正赶上心情不好,下手就重了一些,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没想到这少女一眼就发现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奚言。”少女笑容明媚,“大叔你呢?”
“墨九。”他随口编了个假名。
从那天起,奚言每天都会来集市找他。她总是带着自己做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会发光的纸鹤、能自动写字的笔、甚至还有一把会吟歌的梳子。虽然粗糙,但创意十足。墨霄嘴上嫌弃,却偷偷将她的作品收了起来。
某天,墨霄终于忍不住问:“你想学机关术吗?”
奚言眨眨眼:“你肯教我?”
墨霄哼了一声:“看你可怜,勉强指点一二。”
奚言欢呼一声,当即跪下磕了个头:“师父!”
墨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奚言已经蹦起来,信誓旦旦地说:“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学!等您老了,我给您养老!”
墨霄哭笑不得,心里却莫名软了一块。
接下来的日子,奚言跟着墨霄回了千机院,在他的指导下进步神速。
墨霄教她的东西,她往往一点就透,甚至能融会贯通,做出更精妙的改良。墨霄摆摊卖的东西渐渐都变成了奚言的作品,竟意外地畅销起来。
某天夜里,墨霄在灯下检查奚言做的一只机关蜘蛛,发现她竟将留影融入了机关中,让使用者能与蜘蛛共享视界。这种创新连他都未曾想过。
他抬头看向趴在桌上睡着的奚言,少女的睫毛在灯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仿佛梦里都在琢磨新点子。墨霄轻叹一声,取过外衣披在她肩上。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将这个顽皮可爱的少女当成了女儿般的存在。
然而好景不长。某日,一队人找到集市,声称家中有变,要带奚言立刻回去。奚言匆匆与墨霄告别,将一块木牌塞给他:“师父,这是我的传讯符,等我安顿好了就联系您!”
墨霄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给她:“收好,关键时刻能保命。”
奚言郑重地接过,又笑嘻嘻地说:“等我回来,给您带家里的特产!”说完,她挥挥手,跟着族人离开了。
墨霄没想到,这一别就是许久。
后来,他通过传讯符断断续续得知,奚言半路逃婚,遇到了苏玄凌和封寻。她让机关雀带着信告诉他,西北域的雪山多么壮丽,通天塔的传说多么神奇,苏玄凌多么讨厌又多么有趣……字里行间都是掩不住的雀跃。
墨霄一边嫌弃她“见色忘师”,一边将每封信都小心收好。
后来墨霄闭关,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直到出关后,她送来的各种西北域的特产和自己做的小玩意堆满了桌子。
积压的信件也已经快有半尺高。里面有苏玄凌跟他求亲时的心情,有自己对于家族的不解,有新婚的请柬,还有一封笔触格外虚浮。
老师:
吾得子矣,取名苏幕。此子幼弱,恐难抚育成人。今将老师所赠玉牌,融以小儿精血。若得平安至十八岁,当令其赴南海境寻师,代吾侍奉左右。此子生而通符术,天资不凡,料先生见之必喜。
书短意长,顺颂时祺。
奚言
随信寄来的正是那块他送给奚言的玉牌,已经被她识破机关一分为二,还在黑色那部分藏了一道血纹,想来是让他以后凭借这个认出苏幕。
墨霄将玉牌仔细收好,满心期待着那个孩子的到来。
四时流转不息,眨眼间八年过去。墨霄通过信件知道了苏幕的成长轨迹,虽然从未见过,但还是在心里给他绘制了模糊的样子。
奚言说这孩子体质特殊不能吸收灵力,只能将灵丹封印。
墨霄回她,子承母业摆摊也不错。然后那几年疯狂研究不用灵力就能催动的机关法宝,大大小小攒了一屋子旁人见都没见过的宝贝,就等着给他徒孙当见面礼。
奚言说这孩子就喜欢看书,小小年纪也不出去玩,很是无趣。
墨霄回她,这点小家伙比他娘强得多,至少能坐的住。反手就去玄甲院抓了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去藏书阁抄书,亲自挑了字迹工整的一堆一堆往西北域送。
就这么八年过去,奚言又有了孩子。
然后,奚言也没了。
他接到消息赶到西北域的时候,只见到了满头白发的苏玄凌。那时他就想带苏幕回去,可是苏幕和另一个孩子已经被封寻带回了西山境,苏玄凌整日无精打采,只知醉酒度日。
墨霄很生气,冲进那片月寒竹林狠狠揍了他一顿。
“你谁啊你!?”
苏玄凌只知道有墨霄这么个人,从来没见过。从天而降这么个高手抬手就揍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我是谁?我是你长辈!”
墨霄一道灵力过去,掀翻了苏家的暗卫,手里一点都没留情面,往死了揍他。
“我家没长辈!”苏玄凌被打出了邪火,沉寂许久的心又开始沸腾。
“你苏家没有长辈,我是奚言的师父,就是你的长辈!揍你不需要理由!”
听他报了身份,苏玄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挥手示意护卫们退下,任由墨霄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不满。
直到墨霄打累了,苏玄凌抹了抹嘴角的血,费劲站起身给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他行了礼,“是我对不起奚言,你若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来。”
西北域苏家一脉单传,代代都是情种。曾经的墨霄对此嗤之以鼻,今日见了苏玄凌,他终于相信了。
两个人在月寒竹林里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苏玄凌哭得像个傻子,更像个孩子。抱着墨霄鼻涕一把泪一把,让墨霄更想揍他。
第二天墨霄就离开了西北域回到了南海境,临别时带走了所有奚言制作的机关道具,一件都没给苏玄凌留。
原本以为至少还有个苏幕能当做念想,偏偏十年前又传来苏家长子献祭的消息时,墨霄当时就气急攻心吐了血,不管不顾地非要跟着蓝珩去西北域。
见到‘苏玄凌’的一瞬间,墨霄就知道事情不对。
那不是苏玄凌,他很确定。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敏锐的感觉到,若是自己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绝不是上策。
这一忍,就是十年。
再睁眼,墨霄只觉得这一切都如梦一般。
望着苏幕离开的方向,墨霄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明明就是...可为什么要两个人才能行?小家伙,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青云巷的小院内。
苏幕坐在灯下,仔细研究着墨霄给的玉牌。
北修在一旁啃着灵果,含糊不清地问:“看出什么门道没?”
苏幕摇摇头:“除了一个高阶防护符,暂时没发现其他东西。”
北修凑过来,戳了戳玉牌:“那老头神神秘秘的,肯定没安好心。”
苏幕失笑:“墨老师虽然行事古怪,但对我并无恶意。”
“你怎么知道?”北修挑眉,“说不定他看你天赋异禀,想把你炼成傀儡呢。”
苏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反驳,突然感觉玉牌微微一热。他低头看去,发现玉牌上的雷纹竟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咦?”
北修也注意到了异常,立刻放下灵果:“怎么回事?”
苏幕将玉牌取下,放在掌心。温暖的光芒逐渐增强,最后在玉牌上方投射出一幅小小的立体地图。
“这是......”北修拿过来凑近看看,“六合学院的结构图?”
地图上,一条红色的光路格外显眼,从千机院一直延伸到学院后山的某处。光路的尽头,标着一个闪电的符号。
苏幕与北修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
“圣地雷池。”
北修吹了声口哨:“看来那老头是真心想帮我们。”
苏幕却神色凝重:“可究竟是为了什么?”
北修拍拍他的肩:“管他呢,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去雷池。有了这张图,至少能避开不少麻烦。”
苏幕点点头,北修顺手将玉牌重新给他挂回腰间。就在玉牌贴身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跨越时空的呼唤,温柔又哀伤。
他猛地抬头:“你听到了吗?”
北修也很惊讶:“是个...女人的声音?”
苏幕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紫衣少女在对他微笑,那笑容明媚如朝阳,却又转瞬即逝。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北修愣了神,“我想起来了...”
“什么?”北修被他的样子惊到了。
“墨霄,他就是我母亲的老师,墨九!”
苏幕恨恨地闭了闭眼睛,“我早该想到的,那些机关器具,我小的时候见过!可是阿黎出生后就没了,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收起来了,没想到是被他拿走了。”
“墨九?你母亲的老师?”北修也皱起眉,“那他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就算见过你的长相,要怀疑也是怀疑我啊?”
苏幕又将玉牌拿起来细看,有了思路之后,就连试探都有了方向。
他将玉牌拆开,自己试图重新组装,递给北修半块之后,轻而易举地就合了上去。
北修不明所以,苏幕却笑了,“母亲真是心灵手巧,将我的血脉力量和灵魂力量分别藏在里面,保证没人能冒充我去骗墨霄老师。”想起年少时那个总是活力满满的母亲,苏幕无奈一笑。
“好好的玉牌特意分成两块,说不定还是为了给墨霄老师找点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