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在姜流身后轻轻合上，将秋柠低低的啜泣和李俊岐那玩世不恭却暗含复杂的眼神隔绝在内。
姜流站在整洁得有些冰冷的街道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回去安慰秋柠，耳边却似乎又响起了李俊岐刚才的话：“让她自己静一静吧。这丫头犟得很，你现在进去，她反而更难受。看她这状态，这几天也确实不适合工作。”
姜流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俊哥”，在对女儿的了解上或许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乙字社区那带着人工芳香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担忧与一丝莫名的烦躁。
“汇报刚才那几人的身份ID信息。”他对着已重新开启的陪同AI下达指令。
AI的声音冷静无波：“ 已记录目标群体生物特征。经比对地下社区公民数据库，身份信息如下：为首者，张魁，隶属戊字社区安保附属公司；其余三人为庄敬贤、李彪、赵同发，同属该公司。详细信息及在未央宫内的活动数据，需返回基地数据中心调取。数据资料已上传。”
“返回基地。” 姜流不再犹豫，乘坐通勤车，沿着来时的路迅速离开了这片精致却压抑的地下区域。
回到拯救者控制中心，一种熟悉的紧迫感取代了之前的私人情绪。
姜流本打算直接申请进入“不周山”子系统，再次尝试寻找赵敏、周石等拯救者可能残留的意识碎片。
他找到正在调试设备的陈思，刚开口询问流程，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姜流，你忘了基地条例啦？” 陈思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像你这种新任拯救者，而且是刚独立完成一次高难度救援任务的，按照规定，进入‘神农庭’或‘不周山’这类高风险区域，必须有一名资深工程师搭档全程监控引导。你现在孤身一人，系统审批根本不可能通过。”
姜流一愣，他知道陈思说的对，这个规定是姜浪定下的，主要是为了保障拯救者自身的安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独自闯荡不周山的计划暂时行不通了。
“好吧。”他转变思路，“那帮我个忙，查一下这几个人的详细资料，重点是他们在未央宫内的活动区域。”
他把从AI那里得到的张魁等人的ID信息发给了陈思。
“哟，这都是地下社区的闲散人员！怎么？他们得罪你了？”
陈思一边熟练地操作数据板，一边调侃，但手上动作不停，“未央宫这种轻量级的娱乐系统，对你来说倒没什么限制，不用额外申请，用拯救者权限直接接入访问区就行……喏，这是他们常去的几个子系统坐标，主要是‘斗兽场’和‘金银岛’，都是赌性比较重的地方。”
数据很快传到了姜流的个人终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尴尬的笑了笑，开口道：“陈大工程师，再帮我查个人……不，两个人。李秋柠的父母，李俊岐和方子珊，能查到他们的公开资料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拯救者权限够看大部分非核心机密的人事档案了。”
陈思手指飞舞，很快调出了信息，“诺，发你了。不过我得说，姜流，你这顿海鲜大餐可真不容易吃啊，我这又是当导航又是当情报员的。”
姜流感激地笑了笑，正想道谢，陈思却又从装备柜里取出一个全新的拯救者终端递给他：“好人做到底，你原先那个终端不是被卡尔破坏了吗？这是新的，已经和你身份绑定了，你的装备配给、权限密钥都同步好了。拿去吧，别又弄坏了，这玩意儿可不便宜。”
“太感谢了，我的陈总！回头一定补上大餐！” 姜流接过触感冰凉的崭新终端，迅速带到左臂上，心中踏实了不少。
离开设备间，姜流径直回到自己的专属控制室。
他躺进熟悉的通信舱，却没有立刻启动意识传送。
舱内柔和的光线亮起，他先打开了个人终端，仔细查看陈思发来的关于秋柠父母的资料。
……李俊岐——前集团著名天体物理学家，主攻方向为太空能源应用转化。曾获“集团科技卓越奖章”，评定为“优秀核心科技人员”……因个人原因，转入技术顾问闲职，停职留薪……
方子珊——著名天文学家，曾主导“天眼通”观测项目，专注于系外宜居星球探索。获“集团开拓贡献奖”，评定为“具有杰出贡献者”……因健康原因，退出一线科研序列，停职留薪……
看着屏幕上这两份光鲜夺目、几乎代表着旧时代人类智慧巅峰的简历，姜流心中的困惑不仅没有消解，反而更深了。
这样两位曾经站在人类认知边缘的探索者，一位变得沉迷于躯体移植和未央宫的赌局，另一位则彻底将自己放逐在虚拟系统之中，对现实世界不闻不问。
这巨大的反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是什么样的事件，能让人发生如此彻底的转变？
姜流的目光落在方子珊的档案上。
“健康原因” ？他直觉感到这并非全部真相。
反正去不了不周山，与其在这里凭空猜测，不如亲自去窥探一下。
……
姜流回到拯救者控制中心的专属通信舱，舱门闭合的瞬间，淡蓝色的意识接驳光线便缠绕上他的脑海。
按照陈思提供的未央宫子系统接入权限，他在终端上输入了方子珊近期高频活动的坐标 —— 一个名为 “酒馆” 的休闲子系统。
“意识上传中…… 接入未央宫主系统成功，正在进入‘酒馆’子系统……” 冰冷的电子音落下，姜流眼前的黑暗被骤然炸开的霓虹取代。
这确实是个体量不大的子系统，与其说是 “大型音乐酒吧”，倒更像个被刻意压缩的狂欢囚笼。
空气中弥漫着虚拟酒精的甜腻气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敲打着神经，七彩灯光在光滑的吧台面上折射出混乱的光斑。
舞池中央，有人衣着暴露的随着节奏疯狂扭动身躯，角落的卡座里，几个男男女女，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全程近乎疯狂—— 这里的热闹，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窒息的虚假。
姜流刚站稳，便觉眉心一阵细微的灼热。
他下意识展开量子感知，下一秒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住，以往只能模糊捕捉到的 “意识轮廓”，此刻竟清晰数倍—— 每个用户周身都萦绕着淡金色的意识波动，波动频率里还嵌套着细密的意识频谱，像一条条流动的光带，记录着他们的情绪与状态。
他甚至能从一个疯狂扭动的男人频谱里，读出隐藏在亢奋下的情绪，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 只要他稍稍引导自身意识，就能与这些频谱建立连接，剥离出他们最真实的想法。
但姜流犹豫片刻，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终端上显示，这个子系统除了几个机械臂侍应生，全是真人用户。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共振几力，随着感知力的增强，似乎更胜从前，但却想起姜浪警告的“量子共振的不可控性”，谁也说不清强行共振会不会对对方造成隐性伤害。
压下杂念，姜流调出陈思传给他的方子珊基础数据，量子感知顺着 “前天体物理学家” 的意识特征快速筛选。
不过半分钟，他便在吧台最内侧的位置找到了目标。
方子珊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周围的人不是穿着闪片礼服，就是裹着未来感十足的暴露服饰，唯有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衬衫，花白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
她面前放着一杯淡紫色鸡尾酒，神色沉重得像压着千斤的石头，最刺眼的是她的眼睛 —— 明明睁着，却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空洞得连灯光都照不进去。
姜流悄悄用感知扫过她的意识频谱：波动平稳得近乎一条直线，意识稳定度绝不低于90%—— 这比基地里很多工程师的稳定度都高，绝对不是被系统迷失的人。
他松了口气，又怕直接以基地制服形象上前太突兀，便在个人终端里调整了投影形象，换成一身简单的米白色休闲服，尽量显得温和些。
做好准备工作，他才缓步走到吧台边，在方子珊身边轻轻坐下，恭敬地开口：“这里有人吗？”
话音刚落，方子珊空洞的眼神突然动了动，缓缓转向他。
那目光虽然依旧茫然，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盯得姜流有些不自在。
几秒钟后，她突然开口，声音冷冷：“我知道你，是秋柠让你过来的吗？”
姜流心里 “咯噔” 一下，莫名有些惶恐 —— 他没料到自己会被认出，下意识挺直脊背，坦诚道：“不是的，方姨。是我自己想来见您，秋柠，她还不知道。”
方子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那杯鸡尾酒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不是就最好。我对不起秋柠和她妹妹，但我没办法再回去了。”
“什么意思？” 姜流忍不住追问，他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我刚才…… 感知到您的意识稳定度很高，您没有在系统中迷失……”
方子珊听到 “意识稳定度” 几个字，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苦涩：“意识稳定度高？有时候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叹了口气，语气顿了顿，“我倒真想被 AI 判定成‘虚无者’，扔去神农庭也好，丢去不周山也罢！”
姜流皱紧眉头，刚想再问，方子珊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酒吧穹顶的星空装饰。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痛惜，轻声道：“因为天文学已经死了！”
天文学？姜流一愣。
这个词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了，在科技的极致发展下，太空早便不是那个神秘的领域。
但他不明白，这和个人选择沉溺于虚拟世界，甚至渴望被囚禁有什么关系？“天文学……死了？”
姜流皱紧眉头，重复着这个沉重而陌生的词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为什么说它死了？”
方子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姜流，仿佛在看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