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尘在一片轻柔的药香中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的梨木床顶,檐角悬着的玉铃随着微风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浑身的筋骨仍带着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肋下,稍一呼吸便牵扯着钝痛,让他不由得蹙紧了眉。
“帝婿!帝婿您醒了?”
小桃红猛地从矮凳上弹起来,手里的青瓷药碗晃了晃,褐色药汁险些溅到被上。
“妙音姐姐!妈妈!逸尘公子醒了——”
一阵脚步声刮过回廊,没等逸尘理清混沌的思绪,房门就被“吱呀”推开。
老鸨手里还攥着串刚算好的账册,见他睁着眼,当即把账册往旁边一扔,快步扑到床边,在他额上摸了又摸,眼眶发红:“小祖宗!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们就没法给帝女殿下交代了!”
妙音跟在后面,手里的素纱帕沾着些许水渍,显然是刚擦过眼角。
逸尘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从老鸨的珠花移到妙音的鬓角,最后落在站在门边、手指绞着裙角的小桃红身上,沙哑着嗓子问:“我……昏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
妙音替他调整了下枕角,语气里带着后怕,“那天圆真上仙把你送来时,他说你经脉淤塞得厉害,元神都晃了。”她侧过脸,对小桃红招了招手,“这一个多月,全靠桃红妹妹守着你。”
小桃红怯生生地走上前,水绿色裙摆扫过床脚,她垂着眼帘,声音细得像蚊蚋:“公子吉人天相……我、我只是用了些家乡的法子。”
“家乡的法子?”
小桃红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捏着药碗的手指泛白,头垂得更低了:“公、公子别问了……总之您现在没大碍了,药还温着,趁热喝吧。”
她把青瓷碗往前递了递,碗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没敢抬头看他。
逸尘望着她躲闪的模样,心里疑窦渐生,刚想再问,门外忽然传来个粗声粗气的嗓门:“顾妈妈!咱定的那批霞布染好了没?裁缝等着裁衣呢!”
“来了来了!”老鸨手忙脚乱地应着,转头对逸尘摆了摆手,“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顾妈妈?”逸尘语气里带着几分恍然,“原来妈妈您姓顾。”
老鸨脚步一顿,回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然呢?您是大人物,自然不屑打听我们这些俗人的姓氏。”
逸尘唇边泛起浅淡笑意,“妈妈说笑了。世间亲厚,原就不必拘于名姓。譬如稚子唤祖母‘奶奶’,终其一生未必知晓其闺名,可那份血脉里的亲近,从未因不知姓名而减损分毫。晚辈与妈妈相处这些时日,早已视您为亲近长辈,自然不必记住妈妈名讳。”
这番话说得恳切,既解了“不知姓氏”的尴尬,又暗表了亲近之意。
顾妈妈听得眉梢眼角都松快了,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里满是笑意:“你呀,定是跟帝女殿下待久了,越发会说话了!”
“顾妈妈!干嘛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布晾得正好,这就给你取去!”顾妈妈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些,扬声对门外应道。
逸尘刚想撑着坐直些,肋下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公子小心!”
“逸尘弟弟!”
妙音与小桃红连忙上前扶住他,小桃红手忙脚乱地将软枕垫在他背后。
“多谢。”逸尘喘了口气,“妙音姐姐,我师伯呢??”
妙音的脸色暗了暗,指尖绞着帕子,语气沉重:“圆真上仙……在你昏迷第十天的时候,就去抢救百姓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说出口:“你不知道,就在你出事之后第三天,幻樱国以‘清剿邪祟’为名,大举入侵神州。他们的先锋武士个个都是玄仙境起步,咱们这边……”
妙音的声音发颤,眼圈泛红:“仙魔交汇处的修士大多是散修,能到玄仙境的都算翘楚,哪经得起这般碾压。您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们已经丢了七座城,最惨的是……是北边的‘江宁城’。”
“江宁城?”
逸尘的心猛地一沉,江宁城是仙魔交汇处少有的繁华大城,不算仙魔来往人口,常住人口就有五十多万。
“三天前传来的消息,”
妙音的声音带着哭腔,“城破了。幻樱国的武士闯进城后,说是‘净化邪祟余孽’,见人就杀……最后清点下来,活下来的不足十万,光是登记在册的尸体,就有三十万之多啊。”
“三十万……”逸尘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仿佛能看到火光冲天的街巷,听到百姓的哭嚎,那些曾在江宁城街头的摊贩、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城门口嬉戏打闹的孩童……或许都已化作尸堆里的一抔土。
妙音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他们不光是杀人……他们进城后,见了宅院就点火,藏书楼、传承数代的药庐,全被烧得干干净净。商铺里的灵材、百姓家的存粮,被他们用术法打包运走,说是‘战利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那些武士……根本不是人。年轻的姑娘被他们拖进营房,整夜都能听到哭喊……甚至连尚未成年的女童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都没能幸免。”
“他们还虐杀孩童,更有甚者对怀胎数月的孕妇……”
妙音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哆嗦着,眼圈红得几乎要滴血,终究是没敢说下去。
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胆寒——逸尘瞬间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残酷,那些关于孩童、关于孕妇的暴行,是连提及都觉得剜心的罪孽。
“畜生……”
逸尘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指节攥得发白,骨节因用力而凸起,手背上青筋暴起。肋下的剧痛早已被心口的滔天怒火覆盖。
小桃红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捂着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
妙音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逃出来的修士说,有个武士为了取乐,把哭着要娘的孩子挑在枪尖……还有些凡修想护着孩子,被他们砍了脑袋摆成一排……”
“够了!”
逸尘猛地低喝一声,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闭上眼,眼前却全是那些无辜者的脸,耳边是挥之不去的惨叫。樱冢雾生那句“我等的苦心”此刻听来,简直是对三十万亡魂的亵渎。
“扶我起来,”他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去集合仙魔交汇处所有的能团结的力量,去找所有能帮上忙的人。”
妙音望着他苍白却坚毅的脸,迟疑着开口:“逸尘弟弟,你想找哪些人帮忙?要不要……试着传讯给仙魔两界的高层?您是仙宫到帝婿或许他们能看在你……”
“他们来不了。”逸尘打断她,并补充道:“不是不愿,是不能。仙魔两界如今自身难保——两界灵脉被蚀界尘污染,又被无数诡异缠住,个个都被拖得脱不开身。”
他望着帐顶的纹路,语气沉得像压在心头的巨石:“援军总会来,可谁也说不准要等多久。幻樱国的刀不会等,我们也等不起,只能自己先撑着,撑到他们腾出手的那天。”
“可怎么顶?”妙音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茫然,“幻樱国的兵力太强了,我们连像样的战力都凑不齐……”
“战力不高,不是因为他们资质差,是没人教。”
妙音一怔,想起三年前,那时逸尘还在被仙魔两界追杀,就在仙魔交汇处搭了个草棚,隐姓埋名地住了大半年。
每天清晨,总有三三两两的凡修围着草棚吃东西,听他讲最基础的吐纳运气,看他在地上画简单的灵力流转图。
“三年前我教的那些吐纳法子,看似粗浅,却是引气入体化凡淬基的基础。他们缺的从不是天赋,是门路。如今幻樱国打过来,被逼到绝路的人只会更多,只要能把愿意反抗的人聚起来,我和师伯亲授功法战技,哪怕是凡修,三个月也能练出搏杀之力。”
妙音眼睛一亮,当即接话:“这主意好!扶摇阁来往人多,我让楼里的姑娘们留意着,但凡有愿意抗敌的义士,就悄悄记下名号住处,再把消息汇总给你。”
逸尘却皱起眉,语气里带着顾虑:“不行,太危险了。幻樱国的武士凶戾得很,姑娘们抛头露面去拉拢人,万一被盯上……”
“你放心,”
妙音笑着摆手,“说来也怪,幻樱国的人对我们扶摇阁的人格外客气。前几日还有个武士队路过,不仅没敢擅闯,见了楼里的姐妹还规规矩矩行礼,毕恭毕敬的样子,倒像是怕冲撞了什么。”
她顿了顿,猜测道:“或许是瞧上咱们神州的绸缎了?前阵子他们派人来订过几批布,说不定……是想跟咱们做生意,才留着几分情面?”
逸尘却摇了摇头,“不像,看他们的行事风格,是视神州人为草芥的狠戾性子,怎会单单对扶摇阁手下留情?做生意?以他们的霸道,怕是直接强抢更符合本性。”
话音刚落,他注意到一旁的小桃红脸色发白,手里的药碗差点再次滑落。
逸尘心里微动,刚想开口问她,小桃红却像被针扎似的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仓促慌张:“我、我去看看新药煎好了没!”
说着便攥紧裙摆,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帐外。
妙音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桃红妹妹这是怎么了?”
逸尘没说话,只是望着帐门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