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年间,西京长安城内有位技艺超群的画师,名叫周昉,尤擅人物肖像,笔下仕女,体态丰腴,色彩浓丽,神情生动,被誉为“周家样”,求画者络绎不绝,王公贵族亦以得其画为荣。然周昉年事渐高,近年来却陷入瓶颈,他笔下的美人虽愈发精致华美,眉梢眼角,衣纹佩饰,无不穷工极巧,但他自己却总觉得画中缺少了一丝“活气”,仿佛精致的偶人,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这日,一位来自波斯、常年在丝路往来的胡商,携一奇物登门拜访。那是一面直径尺余的青铜古镜,边缘装饰着繁复的卷草纹与异兽图案,镜身布满暗绿色的铜锈,显得古意盎然。胡商言道,此镜乃他从西域一处极古老的废墟中得来,并非用以照人容颜,而是能照见事物“本来面目”,名唤“真如镜”。他慕周昉画名,愿借此镜予其参详,或能助其突破艺境。
周昉初不以为意,只当是胡商夸大其词。待那胡商离去,他出于好奇,将古镜置于画室壁架之上。是夜,他在灯下审视一幅刚刚完成的《贵妃纳凉图》,画中杨妃体态丰美,衣衫华贵,背景亭台精巧,但他越看越觉得匠气十足,心中烦闷,不由得抬头,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面青铜古镜。
奇异之事发生。镜中并未映出画室景象,也未映出他的身影,而是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波纹,随即显现出的,依旧是那幅《贵妃纳凉图》,但画中景象却已大变!那杨妃依旧是杨妃,但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悒与疲惫,华美的衣衫下,隐约可见腰肢因长期束腰而留下的淡淡勒痕,指尖丹蔻边缘略有剥落,身旁的冰块散发着真实的寒气而非画上的留白,就连那亭台的木质纹理也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整幅画在镜中变得无比“真实”,这种真实并非细节的堆砌,而是透露出人物内在的情绪、岁月的痕迹、物件的质感,一种鲜活而略带瑕疵的生命力!
周昉惊得站起身来,走近古镜,镜中画面随之变化,仿佛他正透过镜面,观察另一个维度的真实。他连忙取来自己其他的画作对照,发现无论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在镜中显现的,皆是超越表象的、更为本质的形态——山水蕴含着地脉的呼吸,花鸟透露着生命的悸动,人物则剥去了社会身份与刻意营造的姿态,显露出最本真的情绪与状态。
他明白了,这面“真如镜”,确实能照见“真实”!它是一件拥有“镜魄”的妖异古镜!
周昉如获至宝,将此镜奉为圭臬。他日夜观摩镜中显现的“真实”,试图将其融入自己的画作。他画牡丹,不再只追求花瓣的层叠与色彩的鲜艳,而是努力表现其清晨带露的娇嫩、正午阳光下的蒸腾、以及边缘那一点点即将枯萎卷曲的痕迹;他画贵妇,不再仅仅描绘其环佩叮当、笑靥如花,开始留意其眼角细微的纹路,其强颜欢笑下的一丝空洞,其华服之下可能存在的束缚与不适。
起初,他的画风变得有些“怪异”,那些追求完美无瑕的贵族顾客颇有些微词,觉得周昉的画不如以往“好看”。但渐渐地,一些真正懂画之人发现了其中妙处,认为周昉的画有了“魂”,能引发观者更深层次的共鸣。他的声名不仅未坠,反在真正的雅士中愈发高涨。
然而,长期凝视“真实”,并非易事。那镜魄所照见的,不仅是事物的美好本质,也包括其衰老、疲惫、忧伤乃至丑陋的一面。周昉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他看街上行人,目光仿佛能穿透其衣冠,直抵其奔波劳碌的内心;他参加宴饮,看到的不仅是觥筹交错,更是笑容背后的虚与委蛇与利益算计。世界在他眼中,逐渐褪去了华丽的外衣,露出了复杂甚至有些残酷的肌理。
他试图只汲取镜中“真实”的美好的部分来作画,却发现无法做到。镜魄的力量是完整的,它呈现的真实不容切割。他开始害怕照普通的镜子,因为普通镜子只能映出皮囊,与真如镜中的景象相比,显得如此虚假和苍白。他甚至开始害怕看自己的画——那些在旁人看来已臻化境的作品,在他眼中,与镜魄呈现的极致真实相比,依旧充满了人为的修饰与不足。
一日,一位权倾朝野的宦官头目,慕名求画,欲让周昉为其绘制一幅肖像,以彰显恩宠,流芳百世。周昉本欲拒绝,奈何对方权势滔天,只得应允。
宦官亲临画室,端坐于前,脸上挂着矜持而威严的笑容。周昉铺纸研墨,准备动笔。他下意识地抬头,想如往常般参考壁架上的真如镜,寻求“真实”的指引。
这一看,却让他如坠冰窟!
镜中映出的,并非那宦官冠冕堂皇的坐姿,而是一个身形佝偻、面色苍白、眼神中交织着贪婪、阴鸷与深深自卑的扭曲形象!那华丽的袍服在镜中如同沉重的枷锁,那笑容虚假得如同面具,更有一股浓重的、由权力欲望与残缺身体交织而成的污浊气息,几乎要透镜而出!
“啊!” 周昉惊叫一声,画笔脱手掉落,墨汁污损了雪白的画纸。
那宦官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先生,何故如此失态?”
周昉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他无法说出镜中所见,只能连连告罪,推说身体不适。宦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压抑。
此后,周昉彻底病倒了。他闭上眼,便是那镜中扭曲狰狞的形象;他拿起画笔,眼前浮现的皆是世间万物在真如镜中那或美丽、或丑陋、或悲伤的“真实”面目。他无法再作画,因为任何描绘,在极致的“真实”面前,都显得徒劳和可笑。他陷入了对“真实”的恐惧与对自身能力的极度怀疑之中。
他命家人将那面真如镜用黑布层层包裹,锁入箱底,再不见天日。然而,镜魄所揭示的“真实”世界,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无法驱散。
不久,周昉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喃喃自语:“真实……太沉重……凡人……不可久视……”
那面被封印的“真如镜”,随着周昉的离世,其下落也成了谜。有人说它被胡商取回,带回了西域;有人说它被周家后人视为不祥之物,秘密毁去;也有人说,它依旧流落人间,等待着下一个有能力、也有勇气,去直面那刺骨“真实”的主人。
而周昉晚期的那些融入了“真实”笔意的画作,在其身后,价值愈发高昂,被视为神品。只是无人知晓,成就这神品的代价,是一位画师被“真实”灼伤、最终崩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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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真如镜/镜魄(器物妖·真实映照)
·出处: 古镜通灵传说极多,照妖镜、业镜等各有功能。本章创造能照见事物“本来面目”、“本质真实”的古镜,其设定更偏向哲学思辨。
·本相: 上古流传的青铜镜,因制作工艺、材质特殊,并经某种未知机缘(可能涉及佛法“真如”概念或类似力量点化),使其拥有了超越表象、直指本质的“真实”法则之力。其镜魄即是这“真实”法则的具象化意识。能主动映照出事物内在的本质状态、情感核心、岁月痕迹乃至能量流动,剥离一切外在修饰与伪装。其映照不受使用者意志控制,呈现的是完整而非片面的真实。长期凝视其映照的“真实”,会对观者心智造成巨大冲击,非心志极其坚定、能包容万物本质者不可承受。
·理念: 真如镜魄照本心,虚幻皮囊难久持。 本章通过周昉的悲剧,探讨了“真实”的双刃剑属性。追求艺术乃至真理的极致,必然涉及对“真实”的探寻,但毫无缓冲的、赤裸的“绝对真实”,可能并非凡人所能承受。镜魄的力量,在助人突破的同时,也带来了认知的混乱与存在的焦虑。故事警示,知识与真相的探索,需要相应的精神力量与智慧去平衡和消化,否则可能反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