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旧市场后巷,霓虹灯管一半亮一半灭,闪着“纹身”两字的残影。
林野贴着墙根走,怀里小缝被毛巾裹得只露出口鼻。
她循着地址而来——林豆,她的亲弟弟,今天满十八岁,刚在这里完成成年礼。
推开半截卷帘门,里面烟雾缭绕,像被点燃的兽窝。
几张皮椅,一台旧音响正放摇滚,鼓点砸在墙上,震得针管颤动。
角落里,一个少年赤着上身坐着,肩胛骨突出,像未长成的翅膀——那是林豆。
最后一次见面,他十二岁,用烟头烫蚂蚁;
如今他十八,用烟头烫自己。
林野喊他名字,声音被鼓点撕碎。
少年回头,眼角还挂着未褪的稚气,却早早长出父亲的轮廓。
他愣了半秒,嘴角勾起:“姐?你居然敢回来。”
他站起身,左臂整个暴露在灯下——
那是一片丑陋又张扬的“纹身”:
未用任何颜料,只用烟头反复烙烫,形成一排排圆疤,共九枚,组成一只抽象的“豹子”轮廓。
豹眼,是两枚更深的凹坑,尚未结痂,渗着淡黄组织液。
林野的胃瞬间抽空,她认得出——那是父亲皮带扣的图案。
小时候,皮带扣打在背上,留下的是同样大小的圆痕。
林豆把暴力抄录进自己的皮肤,像一份世袭的契约。
“好看吗?”林豆抬臂,肌肉线条因疼痛微颤,却故作潇洒,
“我自己设计的,九枚烟头,代表九次‘成年礼’。”
他指最近两枚仍在渗液的:“今天完成最后两烫,从此我就是男人。”
林野放下小缝,一步冲上前,抓住那只“烟头臂”,指甲陷入未结痂的凹坑。
血珠立刻渗出,混着烟油,散发出甜腥的焦糊味。
“疼吗?”她声音抖。
“爽。”林豆咧嘴,眼底却闪过一秒的迷惘。
摇滚换曲,鼓点更重。
林豆甩开她的手,走向操作台,拿起仍在冒烟的半截香烟,对准自己肱三头肌——
第十枚。
“再烫一个,就十全十美。”
他笑,牙齿在烟雾里显得极白,像小型兽类的獠牙。
林野再次冲过去,这次她夺下烟头,狠狠摁灭在桌面。
火星四溅,灰烬落在她手背,烫出小红点,她却感觉不到疼。
“够了!”她吼,声音劈叉,“你烫的不是皮肤,是妈的命!”
11 林豆愣住,音乐恰巧停,屋里只剩抽烟机的嗡鸣。
“妈?”他讥讽地挑眉,“那个被锁在厨房的哑巴?她连自己都救不了,还配管我?”
话未落,林野的巴掌已甩在他脸上——
清脆、响亮,像把玻璃拍碎。
林豆偏着头,颊上浮现红痕,却仍在笑,笑得肩膀耸动:
“姐,你打人的姿势,跟老爸一模一样。”
一句话,把林野钉在原地,掌心发烫。
她深呼吸,从背包掏出那本《新华字典》,翻开扉页,露出灰生的绝笔:
“教我活着。”
她把纸页递到林豆眼前:“看看!有人为了让我活着,自己死了。你呢?为了模仿一个混蛋,把自己烧成地图?”
林豆的目光落在那行字,又移到字典裂缝,再移到姐姐短至耳后的头发——
他第一次发现,记忆里那条总遮脸的长发,没了。
像有人拆掉了她与世界之间的帘子。
沉默三秒,他忽然嗤笑,转身抓起另一根新烟,咬在齿间:
“姐,你说教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别耽误我第十枚。”
打火机“咔哒”窜出蓝焰,照出他眼底的血丝——
那不是成熟,是未熟先腐。
林野没有再抢烟,她放下字典,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旧剪刀——
剪过她短发、也剪过脐带血袋的剪刀。
她打开剪刀,对准自己左臂,刀口贴近皮肤。
“你烫第九枚,我刻第十道。”
她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今天开始,我陪你痛。但我的疤,是‘原告’;你的疤,只能是‘被告’。”
刀尖陷入皮肤,血珠立刻渗出,滚圆,像一枚小小烟头。
林豆瞳孔猛缩,蓝焰在打火机风口摇晃。
就在刀尖要加深时,他忽然伸手,抓住剪刀,用力甩开。
“够了!”他吼,声音第一次破裂,露出少年腔调。
19 剪刀落地,血珠顺着林野手臂滑下,滴在字典封面,
与灰生的字迹重叠,像给“活着”加盖一枚鲜红印章。
林豆喘着粗气,第十根烟在指间被捏断,烟丝洒落,像灰烬的雪。
他盯着自己的“豹子”纹身,又盯姐姐手臂上的血线,
忽然,他弯腰,抱起还在熟睡的小缝,动作笨拙却轻。
“姐,”他声音低哑,“回家吧,外面冷。”
林野怔住——
“家”这个字眼,从弟弟嘴里说出,带着烟味,却不再带火。
她点头,弯腰捡起剪刀,却不再对准皮肤,而是对准那本字典——
剪下扉页“教我活着”,递到林豆面前:
“第十枚,贴这里,别烫在肉上。”
林豆愣了两秒,忽然笑了,笑里带着鼻音。
他接过纸,折成小小方块,塞进自己烟盒最底层
与最后一根烟并排。
“听你的,”他耸肩,却不再吊儿郎当,“等庭审那天,我拿出来点。”
卷帘门拉开,冷风灌进,烟味被雪光冲淡。
姐弟俩并肩走出巷子,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
一个缺了指甲的剪刀影,一个少了皮毛的豹子影,在雪地上,第一次,并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