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塌陷矿区,林野循着记忆拐进一条被白杨包围的小路。
尽头是灰河子弟小学——她唯一上过三年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被父亲当众殴打的“舞台”。
铁门锈得发红,门楣上“子弟小学”四个字被风撕掉一半,剩下“子”“小”孤零零地挂着。
推门,吱嘎声惊起一群麻雀,像散落的旧课本页。
教学楼外墙爬满藤蔓,藤蔓根须钻进砖缝,撕开无数细缝。
林野踩着碎玻璃进走廊,阳光从屋顶破洞漏下,光柱里浮灰翻滚,像被延迟了七年的尘埃幕布。
一楼尽头,三年级教师办公室的门半掩。
她推门,灰尘扑面,里面桌椅东倒西歪,只有一张办公桌还直立,桌角刻着“张莉”二字——
那是她三年级班主任,也是唯一一个曾为她挡过皮带的人。
记忆随之倾倒:
——父亲因她写“我家有怪兽”的作文冲进教室;
——张莉伸手去拦,被皮带扣扫中左手;
——血溅讲台,滴在林野的作文本上,像给“怪兽”盖上红色印章。
她低头,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灰尘飞散,呛得小缝直咳。
最底层,一只牛皮纸袋,鼓胀如干涸的河蚌。
打开,是一叠发黄的作文本,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
“林野,2009.3”
她翻开,血渍仍在——
褐红色,像被时间烘干的玫瑰,斑斑驳驳覆盖在句子“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上。
纸页背面,有指甲刮过的凹痕,那是她当年用指肚去擦老师的血留下的。
忽然,走廊传来脚步声,沉而缓,像有人拖着半条腿。
林野猛地回身,怀抱字典,脊背贴上冰冷墙壁。
门口出现一个女人,花白头发,左手缺了两根手指——中指与食指齐根而断,疤痕扭曲如老树瘤。
她右手拎一袋粉笔,目光穿过灰尘,与林野相遇。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女人说,声音沙哑却温软。
张莉。
林野喉咙发紧,像被七年前的皮带再次勒住。
她张臂,却不敢上前,只发出一声哽咽:“张老师……”
小缝被这声哽咽惊醒,睁大眼,好奇地望向断指。
张莉笑,眼角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水。
“断了也好,少了两根,剩下八根还能板书。”
她晃晃断掌,像在展示一枚勋章,
“当年那怪兽,又来找过你吗?”
林野点头,泪砸在作文本血渍上,形成新的湿圆。
她深吸一口气,把来意倾倒:
——起诉生父,缺关键证人;
——需要当年教室的监控记录、验伤单、以及……老师的手指。
张莉没等她说完,转身,从讲台夹缝里抽出一只塑封袋,
袋内,两根发黑的指骨,齐根截断,贴着标签:
“2009.3.15 林强暴力事件 物证”
林野瞳孔猛缩,像被当年的血再次溅中。
“我保存了七年。”张莉轻声说,
“当年校医说接不上了,我让他别扔,用福尔马林泡了,等的就是今天。”
她递到林野面前,断骨在塑封袋里泛着冷光,像两枚被岁月磨亮的钥匙。
林野双手接过,塑封袋冰凉,却烫得她心口发颤。
“有了它,”她声音嘶哑,“就可以证明……皮带扣真的咬过人。”
张莉点头,目光沉静:“还有我,活人证。”
她带林野去档案室,撬开生锈铁柜,取出一只旧硬盘。
“监控录像,2009 年 3 月 15 日 10:42—10:48,完整记录他抡皮带、我挡、指断、学生哭喊。”
硬盘外壳划满刮痕,却像一块被守护的墓碑,屹立七年。
拷贝完毕,张莉又掏出一份泛黄验伤单:
左手食指中指离断,创口不整齐,符合“钝器猛击”形成。
落款医生已调走,但医院档案章清晰可辨。
林野把验伤单贴在胸口,像给心脏加盖钢印。
走廊尽头,夕阳透过破窗,照在张莉缺指的左手上,投下不规则阴影。
她抬手,在空中画一个圆——不完整,却坚定。
“林野,记住,”她说,
“断指不是残缺,是证据;
不是结束,是开始。”
林野放下孩子,双膝跪地,重重叩首。
额头抵地那一刻,她听见七年前的血滴落声,与现在的心跳,重叠。
张莉俯身,用右手扶起她,断掌抵在林野肩背,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走吧,带我回去。”
“回哪?”
“法庭。”张莉笑,眼中有火,
“这一次,我的手指,要亲自按在被告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