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没有客运站，只有一座被煤烟熏黑的旧调度楼。
林野抱着小缝、背着字典下车，空气里满是硫磺与铁锈的腥甜——她嗅到童年的味道，也嗅到即将到来的风暴。
为了抢时间，她只能买当日过路车的站票，可钱包里只剩 47 块 3 毛——不够一张全价票。
她把字典垫在水泥台阶上，让小缝坐稳，自己蹲在一旁盘算：要么连夜走三十公里省道，要么再赌一次顺风。
下午四点，一辆蓝漆剥落的长途客车缓缓滑进调度坪，车头牌“省城—灰河”字样被煤灰糊得只剩轮廓。
车窗摇下，驾驶座探出半张熟悉的侧脸——灰白胡茬、左眉尾浅疤，嘴里叼着牙签，他就是老魏。
他看见台阶上的短发女孩，明显愣了半秒，随即按响喇叭——两短一长，像某种暗号。
林野抬头，目光穿过煤灰与阳光，撞进老魏眼里的惊讶。
她下意识站起，字典被碰倒，“啪”地拍在地上，纸页翻飞，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老魏跳下车门，踩着煤渣走来，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
“还真是你。”他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头发剪了，我差点没敢认。”
林野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魏师傅，您还跑这条线？”
“跑最后一趟。”老魏指了指车尾，“公司收回牌照，明天交车。我顺便回灰河交表，算散伙。”
两个字落在林野耳里，像命运顺手推了她一把。
她俯身抱起小缝，拍了拍字典上的灰，忽然单膝微弯，给老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能捎我们回省城吗？我……钱不够。”
声音不高，却像把自尊折成纸飞机，笔直飞出去。
老魏没问票价，也没问理由，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小缝正睁着黑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嘴边的牙签。
“上车。”老魏侧身让开车门，“最后一趟，不收票。”
林野喉咙发紧，却不再客套，抬脚跨上车梯。
车厢空荡，座椅套被洗得发白，却仍带淡淡的柴油味。
林野选第三排——上一次坐这儿，她还是个没有身份的流浪者。
如今她有了收养证、有了案件编号、有了短发，也有了必须回去打完的官司。
车门合上，发动机嚎叫，煤调度楼开始后退。
老魏没急着加速，先回头递来一只保温杯：“姜茶，还热。”
林野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掌心——粗粝、温暖，像一块被岁月磨亮的岩石。
热气扑在脸上，她才发现自己指尖冰凉。
车出灰河界，夕阳把矿坑塌陷区涂成血色。
老魏单手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把副驾驶上的文件袋甩过来：“程律师让我带给你的。”
林野打开，是法院《补充证据通知书》——要求五日内提交伤疤鉴定原件。
她抬头，惊愕：“您专程送这个？”
“顺路。”老魏耸肩，目光却透过后视镜与她相遇，“也是程律怕我空跑，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她说，‘开庭号角已响，原告别迟到。’”
林野把文件抱在胸口，像抱住一块烧红的铁。
窗外，冬麦田飞速后退，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魏师傅，我这次回去，是要告我生父。”
老魏沉默两秒，只回了一个字：“好。”
没有惊讶，没有叹息，仿佛她天生就该做这件事。
夜幕降临，车灯劈开黑路。
小缝在林野怀里睡着，呼吸均匀。
老魏忽然把收音机拧开，沙沙电流里跳出一首旧歌：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旋律被颠簸切成碎片，却固执地往耳里钻。
林野跟着轻哼，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却不再颤抖。
服务区停靠，老魏去买热豆浆。
林野下车透气，回头看见车头贴着一张新打印的线路牌：
“灰河—省城 末班”
“末班”两个字被荧光笔描过，像在给谁做最后一次摆渡。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短至指节的头发，心里涌起莫名的踏实——
末班，也是她的班次。
重新上路，雪粒开始拍打挡风玻璃。
老魏打开雨刷，胶条发出“吱嘎”抗议。
“雪天路滑，可能晚点。”
“没关系，”林野望向窗外，“我赶上了就好。”
老魏侧目，看见她嘴角带着笑，那笑被雪光映得极亮，像刀锋初磨。
深夜十一点，车进省城西站。
发动机熄火，余温在铁皮里嗡嗡回荡。
老魏没提行李，只把副驾驶上的保温杯递给她：“姜茶还有，路上喝。”
林野接过，却从背包掏出那本字典，翻到扉页，用钢笔写：
“末班车的温度，我记一辈子。”
她撕下那一页，对折，塞进驾驶台上的遮阳板。
下车前，她再次鞠躬，却比上次浅——
脊背笔直，像一棵刚被修剪过的野树。
老魏没受礼，只伸手，揉了揉她短发的发梢，声音低哑：
“下次回来，买张全价票，让我知道你赢了。”
林野点头，眼眶发热，却笑得更大声：“一定，还坐你的车。”
她抱着孩子，背着证据，跳下台阶。
雪落在她肩头，也落在老魏的帽檐。
车门合上，车灯亮起，长途车缓缓驶离，像把最后一丝温度带进黑夜。
林野没回头，却知道——
那辆车会停在某个停车场，
那张字典扉页会贴在遮阳板里，
而末班车留下的温度，
已足够她在即将到来的法庭上，不再颤抖，不再怕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