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养证下来的当夜,程越把台历翻到最后一页,用红笔在“18”上画圈:“两年,你要把赔偿拿到、把户口钉死、把官司打到终审。”
林野盯着那圆圈,像看一枚即将引爆的雷管。
回灰河——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滚了一整夜,像车轮碾过碎石,停不下来。
父亲在灰河,证据在灰河,母亲的下落也在灰河。
她必须回去,亲手把“被告”两个字扣在林强头上。
清晨,出租屋的洗手间瓷砖裂着黑缝。
林野把镜子擦出一块亮,倒映出一张瘦削、却不再躲闪的脸。
她取下剪刀,刀刃在灯下闪出寒毛。
“剪吧。”她对镜子说,也像对十五年前的自己下令。
剪刀第一刀下去,黑发齐肩而断,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切断某根隐形绳索。
第二刀、第三刀——碎发落在瓷砖上,无声,却堆成一座小小的坟。
她剪到耳后,剪到颈窝,最后只剩短至指节的碎发,参差不齐,却根根竖立,像刚出土的麦苗。
程越推门进来,看见满地黑丝,愣了半秒,随即笑了:“挺好,省洗发水。”
林野用毛巾擦去脖颈碎发,皮肤露出久违的清凉。
“我明天回灰河。”
程越没问“为什么”,只问:“需要我一起?”
“不,这是我的案,我的原点。”
她说得短促,却像把钉子敲进木板。
剪下的头发被装进一只空白信封,封面写:
“林野,2023.12.20,断发为誓。”
信封塞进字典扉页,与灰生的绝笔并排——
一页是死,一页是生,中间夹着她的现在。
当天夜里,她收拾行李:
——收养证,红得刺目;
——证据复印件,按时间轴排好;
——母亲手帕,洗净晾干,带着淡淡漂白水味;
——37块8毛硬币,用透明袋封实;
——剪刀,裹在袜子最里层。
小缝被包裹成粽子,只露眼睛。
程越送她们去西站,路上把一部手机塞进林野口袋:“老魏的旧号,已充话费,随时打。”
林野没道谢,只伸手,与程越掌心相击——
“啪”一声脆响,像两瓣齿轮咬合。
候车大厅电子屏闪烁:
“省城 → 灰河 07:20 发车”
她抬头看屏,目光被LED蓝光切割成碎片,却不再躲闪。
广播报站,她抱起孩子,背起字典,像背起一座移动烽火台。
上车前,她忽然转身,把字典高举过头顶,用尽全力喊:
“灰河,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是逃兵,
我是原告,
我是母亲,
我是——林野!”
声音在穹顶下回荡,旅客侧目,却无人哂笑。
小缝被惊醒,却未哭,只睁大眼,看母亲第一次当众燃烧。
长途车发动,驶出站台。
窗外霓虹后退,像被撕下的旧胶片。
林野把车窗拉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割在脸上,却割不开她嘴角向上的弧度。
车过跨江大桥,江面漂着碎冰。
她低头对字典说:
“阿禾,你教的螺旋,我绕够了;
灰生,你留的句子,我记牢了;
老魏,你给的奶粉钱,我会还。
现在,我要去终点,亲手把铁链,扣在门把上。”
剪短的头发在风里根根竖立,像无数小型天线,接收来自过去的信号,也发送新的誓言。
她摸出那把剪刀,在窗玻璃上划下一个反字:
“诉”
字迹被雾气填满,又迅速消失,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傍晚,车入灰河界,路边矿坑塌陷区仍裸露白骨般的石灰。
夕阳把废墟涂成血色,林野却觉得那是为她铺的地毯——
迎接原告,迎接女儿,迎接不再逃跑的自己。
车停老旧车站,铁门半塌。
她踏下车梯,鞋底踩到煤渣,“咔嚓”一声脆响,像踩碎某种封印。
空气里涌来熟悉的硫磺味,她深吸,胸腔被呛得生疼,却笑得更大声。
站前广场,无人接客。
她放下行李,面对字典,单膝跪地,用剪刀割破左手食指。
血珠冒出,她就在字典扉页那行“教我活着”下面,写下:
“我教你复仇,也教我重生。”
血干透,她合上书,抱起孩子,背起证据,朝矿建路47号的方向走。
每一步,碎发在风里摇晃,像无数面小型旗帜,
在荒野尽头,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审判,提前升起,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