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孤臣泣血
成都驿馆内,药气如缕,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在雕梁画栋间弥漫。窗棂外的日光被铅灰色云层压得昏暗,透过雕花格扇洒进来,在青砖地面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却照不亮榻前凝滞如铁的空气。堂内静得可怕,只有太医们换药时器械碰撞的轻响,以及李定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李定国静卧在铺着蜀锦的楠木榻上,玄色寝衣被冷汗浸得半湿,紧紧贴在单薄却依旧挺拔的身躯上。腹部的伤口已被三名太医合力重新剖开清创,泛白的皮肉翻卷如破碎的棉絮,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渗出的鲜血将垫在身下的素色生丝白布染透了大半,连榻边的梨花木脚踏上,都溅着点点暗红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为首的太医姓秦,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此刻正颤巍巍持着三寸银针,凝神刺入李定国胸前“膻中”“中脘”几处大穴。他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藏青色官袍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连持针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行医五十余载,诊治过无数将士,却从未如此紧张过。这不仅是医治一位将军,更是在掂量大西军乃至整个西南的生死重量,李定国若是倒下,成都便等于丢了半壁江山。
“秦太医,李将军的伤势……究竟如何?”孙可望立在榻边,一身银甲上的血污早已凝结成暗褐色斑块,甲片边缘还沾着几根干枯的草屑,显然是从战场直接赶来,连甲胄都未来得及卸下。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标枪般矗立,可紧绷的下颌线条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眼底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更是深如墨染——自昨夜三更将李定国从锦江岸边抬回驿馆,太医们已轮番施救了三个时辰,可榻上之人始终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连胸口的起伏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秦太医终于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长长舒了口气,却不敢抬头看孙可望的眼睛,垂首躬身,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粗木:“孙将军,李将军腹上旧伤本就未愈,前日与清军厮杀时便裂了口子,此番又强行策马冲锋,伤口已裂开足有寸余,深可见骨,甚至伤及内脏肌理。臣等虽用了长白山参熬制的吊命汤药,又敷了西域进贡的金疮药,可……可他失血过多,战场上又强行催动内力,早已伤及根本。能否挺过今夜,实在……实在全看天意了。”
“天意?”孙可望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咯咯作响,“什么狗屁天意!”他声音发颤,连日征战的疲惫、失去吴勇的悲痛,再加上此刻对李定国生死的恐惧,在此刻尽数爆发,却又怕惊扰了榻上之人,只能死死压低声音,眼底通红如燃着的炭火,“他李定国是大西军的魂!是成都数十万百姓的指望!当年闯贼破北京、鞑子入关,多少兄弟跟着我们从陕西打到四川,从汉中退到成都,凭的就是他这口气!老天凭什么要收他!”
站在孙可望身侧的刘文秀,默默垂眸。他一身玄色戎装同样染着暗红血渍,左臂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边缘还渗着新鲜的血迹——那是昨日与赵豹厮杀时,被对方马刀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他望着李定国苍白如纸的面容,想起昨日战场上,这位身负重伤的将军是如何忍着剧痛,手持虎头长枪,跃上“踏雪”战马,如一道银虹般撞入关宁铁骑阵中,身后五千骑兵跟着他冲锋时的呐喊犹在耳畔。可如今,那个在战场上如战神般的身影,却虚弱得连呼吸都要耗尽力气,连嘴唇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吴勇战死的悲痛尚未平复,李定国又生死未卜,大西军刚赢下一场惨烈的胜仗,却仿佛被推向了更深的绝境,前路茫茫,看不到一丝光亮。
“将军……水……”
就在这时,榻上的李定国忽然低低呻吟一声,眼睫微颤,如同风中残烛般轻轻晃动。孙可望和刘文秀瞬间屏住呼吸,几乎是同时扑到榻边,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一丝微弱的生机被惊散。
“水……水……”李定国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连吐字都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快!倒水!温水!轻点!”孙可望急忙转身对守在门口的亲兵下令,声音因急切而变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李定国的上半身扶起,手臂穿过他的肩背,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位兄弟仅存的生机。
守在门口的亲兵名叫周满,是李定国的贴身护卫,生得虎背熊腰,此刻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端着铜盆快步进来,里面盛着刚温好的水,水面平静无波,显然是怕晃出热气。孙可望接过白瓷碗,又用小勺舀起,先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才一点点喂进李定国口中。
温水缓缓滋润了干裂的嘴唇,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李定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原本涣散的意识渐渐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纤长,此刻却沾着细密的汗珠,如同沾了露水的蝶翼。
“将军!您醒了!”周满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眶瞬间红了。
李定国的视线起初有些模糊,瞳孔微微收缩,过了片刻才聚焦,看清了眼前满脸焦灼的孙可望和刘文秀。他牵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比窗外的日光还要苍白,却带着一丝释然:“我……我还没死……”
“胡说什么!”孙可望强压下心中的酸涩,故意板起脸,语气故作强硬,可眼底的红丝却出卖了他的情绪,“你要是死了,谁来跟我一起守成都?谁来为吴勇报仇?谁来帮我把吴三桂那狗贼的脑袋砍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们!”
李定国被他这番话逗得想笑,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剧烈的震动瞬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愈发苍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将军!您慢点咳!”刘文秀连忙上前,轻轻拍着李定国的后背,动作轻柔,生怕牵动他的伤口。他看着李定国痛苦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声音也放得更柔,“您刚醒,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李定国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缓缓扫过屋内,落在墙上挂着的四川舆图上,声音微弱地问道:“战场……清理好了吗?吴勇……还有兄弟们……都安葬了吗?”
“都安排好了。”刘文秀连忙上前一步,轻声说道,语气尽量放缓,“马宁带着三百亲兵去了锦江岸边,阵亡的将士都已入土为安,每人都立了木碑,碑上刻着名字和籍贯,等战事平息后就迁回故乡。吴勇将军的灵柩暂时停在城东的武侯祠,我已经让人守着了,等您好些了,再举行祭奠仪式。受伤的兄弟也都安置在城内的惠民医馆,秦太医带着徒弟们正在轮流诊治,您放心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锦江防线也加派了兵力,马宁从城内调了两千步兵过去,增设了十座炮台和五十具拒马,还在江面上布了三道铁索,派了三百水师守着,吴三桂短时间内肯定攻不过来。”
李定国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抹光亮却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的沉重取代。他望着孙可望,声音低沉:“吴三桂……撤到简州了?”
“是。”孙可望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那狗贼损失了三千余人,赵豹被你斩了,张勇也受了伤,暂时不敢再进攻,带着残兵退到了简州。不过……”他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我派去的斥候回报,吴三桂已经派人快马去北京求援了,向多尔衮请兵。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清军从汉中、湖广调过来,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就不只是关宁铁骑了。”
李定国沉默了片刻,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缓缓转动眼珠,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多尔衮不会容忍我们在四川立足。西南是大明最后的根基,他必欲除之而后快,援兵肯定会来,而且不会少。我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孙可望身上,眼神中带着托付的郑重,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孙兄,我伤势未愈,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再上战场了。接下来的日子,成都的防务,前线的将士,还有城内的百姓……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孙可望郑重地点头,语气掷地有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我孙可望在,就绝不会让吴三桂跨过锦江一步!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我们兄弟二人就一起率军北伐,从四川打到陕西,再打到北京,把鞑子赶出中原,收复失地,重振大明河山!”
李定国虚弱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旌旗招展、北伐成功的景象——那是他毕生的夙愿。可那抹向往很快便黯淡下去,他清楚自己的伤势:腹部伤口深及内脏,又失血过多,秦太医说至少要静养三个月才能下床,想要再上战场,更是难如登天。而清军的援兵一旦到来,兵力悬殊之下,大西军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成都这座孤城,能否守得住,他心中也没有底。
就在这时,驿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青布衣裙的侍女端着黑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药气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连空气中的血腥气都被压下去几分。侍女名叫春桃,是驿馆专门负责照料将领起居的,此刻她端着托盘的手稳如磐石,恭敬地躬身说道:“将军,秦太医刚熬好的药,还热着,该喝药了。”
孙可望接过药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吹了吹热气,直到温度适宜,才递到李定国嘴边:“快喝了吧,喝了药,伤口才能好得快。这药虽然苦,忍一忍就过去了。”
李定国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孙可望将药汁一勺勺喂进嘴里。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股人参和当归混合的腥气,刺激得他喉咙发紧,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他看来,这点苦涩,比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比起腹部撕裂般的疼痛,比起数十万四川百姓面临的亡国之危,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好起来,只要能守住成都,再苦的药,他都能咽下去。
“将军,苦不苦?奴婢这里有蜜饯。”春桃见李定国喝完药,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蜜饯,递到孙可望手中。
孙可望捏起一颗蜜饯,喂到李定国嘴边:“含一颗,能缓一缓苦味。”
李定国含住蜜饯,甜意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压下了药汁的苦涩。他轻轻点了点头,对春桃道了声:“多谢。”
春桃连忙躬身:“将军客气了,这是奴婢该做的。”
喝完药后,李定国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眼神也清明了几分,可疲惫感却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你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你了。”孙可望和刘文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孙可望轻轻为李定国盖好锦被,掖好被角,生怕漏进一丝寒风;刘文秀则示意春桃和周满留下照料,两人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的安眠。
驿馆外,不知何时云层散去,阳光重新洒落下来,照在青石板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庭院内的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地上,铺成一层薄薄的花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可这明媚的阳光、娇艳的海棠,却照不进孙可望和刘文秀心中的阴霾。他们并肩站在廊下,望着远处锦江的方向,神色凝重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江风徐徐吹来,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血腥气,那是昨日战场留下的痕迹,提醒着他们这场胜利的代价有多沉重。
“文秀,”孙可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打破了沉默,“你说,我们能守住成都吗?”
刘文秀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方的天际,那里云雾缭绕,看不清前路。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吴三桂有关宁铁骑,那是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的精锐,我们的士兵虽然勇猛,可论战力,还是差了一截。更别说他背后还有多尔衮的援军,兵力、粮草、军械,我们都不如他们。可我知道,只要李将军还在,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只要将士们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有希望。当年我们从陕西逃到四川,多少次身陷绝境,从汉中被追到成都,不都挺过来了吗?这次也一样。”
孙可望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仿佛从刘文秀的话中汲取了力量。他攥紧拳头,沉声道:“没错,我们不能放弃。为了死去的吴勇,为了那些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四川的百姓,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就算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守住成都,守住这西南的最后一片净土!”
他顿了顿,又道:“你现在就去一趟锦江防线,替我盯着马宁,让他把防御再加固些,特别是西侧的渡口,那里是我们的软肋,绝不能让吴三桂从那里突破。我去城内的粮仓看看,清点一下粮草,再让人去周边州县征调些粮食,免得清军断了我们的粮道。”
“好。”刘文秀点头应下,转身快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驿馆的拐角处。
与此同时,简州城外的清军大营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黑色的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吴”字用金线绣成,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光泽。营内的士兵们垂头丧气,有的坐在地上擦拭兵器,有的靠在帐篷边发呆,连巡逻的士兵脚步都显得有气无力,与几日前南下时的嚣张气焰判若两人。
帅帐内,吴三桂坐在铺着虎皮的楠木椅上,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他身上的铠甲早已卸下,换上了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可袍角依旧沾着未洗净的血渍,那是昨日被李定国长枪挑飞时,溅上的赵豹的血。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张摊开的四川舆图,手指死死地按在成都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地图戳破。
“摄政王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吴三桂冷冷地问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自崇祯十七年降清以来,率领关宁铁骑南征北战,从山海关打到江南,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不仅没能突破锦江防线,反而损兵折将,连心腹将领赵豹都战死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站在下方的张勇躬身垂首,大气不敢喘。他身上的铠甲也染着血污,左臂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边缘还渗着血迹——那是昨日被李定国的长枪划伤的,深可见骨。他生得身材魁梧,此刻却如同霜打的茄子,头埋得低低的,听到吴三桂的问话,连忙恭敬地回道:“回将军,信使已于今日清晨出发,快马加鞭前往北京,走的是子午道,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抵达。只是……摄政王近日正忙于平定江南的反清势力,特别是钱谦益那帮文人,在南京煽风点火,闹得沸沸扬扬,摄政王怕是分身乏术。是否会立刻派援兵,派多少援兵,还不好说。”
“不好说?”吴三桂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白瓷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地图的一角,将“成都”二字晕染得模糊不清。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张勇,怒声道:“本将军率领关宁铁骑南下,奉摄政王旨意平定四川,却在锦江被李定国那个重伤之人打得节节败退,损兵三千,折损大将!这要是传出去,本将军还有何颜面见摄政王?还有何颜面统领关宁铁骑!”
张勇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倒在地,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颤抖:“将军息怒!是末将无能,昨日未能缠住刘文秀,让他腾出手来支援李定国,才导致战事失利,还请将军降罪!”他知道,吴三桂此刻的怒火需要一个发泄口,而他作为此次进攻的副将,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吴三桂盯着跪在地上的张勇,目光阴鸷,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如同寒冬的江水:“降罪?现在降罪于你,能换回赵豹的性命吗?能让那三千弟兄活过来吗?能让本将军洗刷这奇耻大辱吗?”
张勇浑身冰凉,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扣着头:“末将……末将愿戴罪立功,三日后进攻锦江防线,末将愿为先锋,定要冲破大西军的防线,拿下成都,为赵将军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他知道,现在不是迁怒于人的时候。张勇是他手下为数不多的猛将,若是处置了他,只会让本就低落的士气更加涣散。他缓缓坐下,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手指沿着锦江的走向缓缓滑动,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厉:“起来吧。本将军暂且饶你一次,三日后若是再败,你便提头来见!”
“谢将军不杀之恩!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张勇连忙磕头谢恩,站起身来,依旧垂着头,不敢与吴三桂对视。
吴三桂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锦江渡口,缓缓说道:“李定国伤势严重,秦太医是成都最好的大夫,连他都说李定国能不能挺过今夜都难说,就算活下来,短时间内也无法再上战场。这是我们的机会!在摄政王的援兵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再次进攻锦江防线,拿下成都!”
“可是将军,”张勇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刚刚战败,士兵们士气低落,许多人都心有余悸。而且经过昨日一战,粮草和军械也损耗不少,箭矢只剩下三成,火炮也损坏了五门,若是再贸然进攻,恐怕……恐怕难以取胜啊。”
“没有恐怕!”吴三桂打断了张勇的话,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粮草和军械,我已让人快马前往汉中调运,让汉中总兵王辅臣五日内务必将粮草和军械送到简州。至于箭矢和火炮,让营中的工匠连夜修补,实在修不好的,就用步兵冲锋,我就不信,没有火炮,我们关宁铁骑还攻不破一个小小的锦江防线!”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至于士气,本将军会亲自去营中鼓舞!传令下去,三日后进攻成都,凡是率先登上锦江防线的,赏白银五十两,官升一级;斩杀孙可望或刘文秀者,赏白银五百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重赏之下,还有人不敢冲锋!”
“将军英明!”张勇连忙躬身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相信,有了这些赏赐,士兵们的士气定会大振。
吴三桂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传我命令,全军休整三日。这三日之内,加紧操练,修补军械,囤积粮草。让斥候密切监视成都的动向,一旦发现大西军有异动,立刻禀报。三日后,卯时起兵,再次进攻锦江防线!这次,本将军要亲自率军冲锋,定要将李定国碎尸万段,踏平成都,洗刷今日之辱!”
“是!末将领命!”张勇连忙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快步退出了帅帐,生怕再留在这压抑的帅帐中,会被吴三桂的怒火波及。
帅帐内,吴三桂独自一人坐在虎皮椅上,目光阴鸷地望着成都的方向,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那是他当年在辽东时,爱妾陈圆圆亲手为他系上的,玉佩上刻着一个“吴”字,温润通透。他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冰冷刺骨:“李定国,三日后,便是你的死期!成都,本将军志在必得!你毁我功业,辱我威名,本将军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他想起昨日战场上,李定国身负重伤却依旧勇猛无比,一枪将赵豹挑飞的场景,心中的怒火便如同火山般喷发。他吴三桂征战半生,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李定国,这个名字,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此时的成都驿馆内,李定国正沉沉睡着。他侧卧在锦榻上,眉头微微皱起,嘴唇轻轻蠕动,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梦中,他回到了昨日的锦江战场——吴勇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手中还紧握着长枪,眼中满是不甘;无数大西军士兵倒在血泊中,关宁铁骑的马刀挥向手无寸铁的百姓,鲜血染红了锦江的江水,天地间一片血红……
“杀!保护百姓!不要退!”李定国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满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人。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青锋”早已在昨日的厮杀中与赵豹的马刀碰撞时断裂,遗失在了战场上。
守在一旁的周满见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您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定国缓了缓神,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驿馆中,不是在战场上。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屋内染成一片橘红色。远处的锦江岸边,隐隐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呐喊声,那声音整齐而坚定,如同惊雷般回荡在成都城外。李定国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吴三桂绝不会善罢甘休,三日后,锦江岸边必将又是一场血战。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起身,腹部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疼得他几乎要栽倒在地。周满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将军,您慢点,您伤势未愈,不能起身啊!”
“无妨。”李定国摆了摆手,示意周满扶他到窗边。他靠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色,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三日后的血战,他或许无法亲自上阵,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周满,”李定国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把马宁叫来,我有要事跟他说。”
“是,将军。”周满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快步退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马宁便匆匆赶来。他生得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身上还穿着染血的铠甲,显然是刚从锦江防线赶回来。他见到李定国靠在太师椅上,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末将马宁,参见将军!不知将军找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李定国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缓缓说道:“马宁,三日后,吴三桂必定会再次进攻锦江防线,你可有把握守住?”
马宁神色凝重地说道:“将军放心,末将已经在锦江防线增设了炮台和拒马,还在江面上布了三道铁索,派了三百水师守着。只要吴三桂敢来,末将定让他有来无回!”
“好。”李定国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不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吴三桂此人,阴险狡诈,必定会想出其他办法突破防线。你要密切监视清军的动向,一旦发现他们有异动,立刻禀报。另外,你要安抚好士兵们的情绪,告诉他们,只要我们守住锦江防线,守住成都,就是守住了我们的家园,守住了大西军的希望!”
“末将领命!”马宁郑重地点头,“将军放心,末将定不会让您失望!”
李定国微微颔首,又说道:“你下去吧,好好准备。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守阵地,绝不能后退一步!”
“是!末将告退!”马宁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房间。
马宁走后,李定国靠在太师椅上,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三日后的血战,将会是一场生死之战。胜,则成都安,西南安;败,则成都破,西南亡。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守住成都,守住这西南的最后一片净土。
夜色渐浓,成都城内灯火点点,百姓们紧闭门户,却在门缝中偷偷望向驿馆的方向——他们知道,那位身负重伤的李将军,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有的百姓还自发地提着灯笼,拿着食物和水,送到锦江防线的士兵手中,为他们加油鼓劲。
“将士们,辛苦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提着一篮馒头,递到士兵手中,“你们一定要守住锦江防线,守住成都,我们等着你们凯旋!”
士兵们接过馒头,眼中满是感动,郑重地说道:“老人家放心,我们定不会让清军跨过锦江一步!”
而锦江对岸的清军大营中,篝火熊熊,杀气腾腾。士兵们在营中操练着,呐喊声震天动地。吴三桂亲自来到营中,为士兵们鼓舞士气:“将士们!三日后,我们便要进攻成都,拿下李定国的狗头,洗刷我们昨日的耻辱!只要我们拿下成都,每个人都有赏,官升一级!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重赏之下,他们早已将昨日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对赏赐的渴望。
吴三桂满意地看着士兵们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三日后,他定要踏平成都,将李定国碎尸万段,一雪前耻!
成都驿馆内,李定国依旧靠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知道,一场决定西南命运的血战,正在悄然酝酿。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伤势多么严重,他都要坚持下去。为了死去的吴勇,为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四川的数十万百姓,为了心中那不灭的华夏衣冠,他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守住成都,守住这西南的最后一片净土!
孤臣泣血,铁血丹心。在这乱世烽烟中,李定国与他的大西军,正站在命运的悬崖边,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而锦江两岸,一边是众志成城的大西军和百姓,一边是杀气腾腾的清军,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