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整片地窖的地面,轰然下沉了半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这片承载了千年罪业的空间狠狠向下按压。
第九瓮的封泥在幽蓝火焰的灼烧与陈默掌心的重击下,应声炸裂。
没有酒香,没有怨气,只有一股比之前八道加起来还要浓郁、还要纯粹的黑雾,如同一根贯穿天地的黑铁之柱,冲天而起!
最后的反扑,降临了。
黑雾在穹顶之下翻滚、凝聚,并未化作具体的形态,而是分裂成九道模糊的人形剪影。
它们像是从历史长河中最黑暗的角落里拖拽出的残影,充满了死寂与绝望。
它们是“罪”的根源,是“罚”的基石,是被祭司长定义并固化下来的“原罪”本身。
与此同时,那些因程高遗言而短暂凝滞的记忆蚀虫,彻底放弃了构筑“遗忘之茧”的徒劳尝试。
在某种更高层级的意志驱使下,它们发出了尖锐的、非物理性的嘶鸣,化作九股黑色的利箭,循着陈默张开的七窍,疯狂地钻入他的身体。
它们的目标变了。
不再是篡改记忆,而是彻底的啃噬与同化。
它们要将陈默仅存的理-智、记忆、乃至自我认知,彻底嚼碎,化为自身群体意识的一部分,让他从内部彻底崩解。
“呃啊啊啊——!”
陈默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的意识在瞬间被撕扯成亿万碎片,每一片上都附着着一只贪婪的蚀虫。
他看见自己的童年在飞速消散,看见与林语笙相识的画面被打上马赛克,看见祖辈传承的酿酒记忆被替换成一行行冰冷而陌生的编码……他的世界正在被清空。
但他那被逆命之火点燃的灵魂深处,尚有一点执念未灭。
那是在目睹了林七娘的遗言、听到了沈青萝的呐喊、感受到了小惩的悲苦后,从“赎罪”的重负下,生长出的、名为“守护”的全新意志。
他凭借着这最后一点微光,拼尽被撕裂的神魂,嘶吼出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血珠:
“名字……可以被烧!历史……可以被改……但只要……只要还有一个人……肯叫出你们的名字——你们……就没死!”
这声嘶吼,并非对着高台上的辛丙,也不是对着身边的林语笙或沈青萝。
它穿透了肉体的束缚,穿透了记忆蚀虫构筑的精神囚笼,直接响彻在那九道挣扎的人形剪影的意识核心!
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声雷鸣,劈入了永恒的死寂。
那九道在空中痛苦扭曲的剪影,猛然一滞。
它们被定义为“罪”,被告知永世不得超生。
千百年来,它们早已接受了这套逻辑,甚至成为了这套逻辑的一部分。
可此刻,有一个声音告诉它们,它们不是罪,它们只是被遗忘了名字的人。
紧接着,一个难以置信的画面出现了。
那九道剪影逐一蜷缩、变形,体表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竟如同风化的岩石般剥落。
从黑雾的内核中,伸展出漆黑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羽翼。
它们化为了一只只通体漆黑的酒鸦!
它们振翅挣脱了黑雾的束缚,眼中不再是混沌与怨憎,而是一种初生的、茫然的清明。
它们发出一声声沙哑的、仿佛学语般的鸣叫,冲破酒窖的穹顶,飞向了被黑夜笼罩的天际!
当第九只酒鸦飞离瓮口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静止。
辛丙那逐渐稀薄的身影凝固在高台,他望着空中的一切,眼神中是前所未见的震撼。
林语笙奔跑的动作停滞在半途,张大的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青萝紧握的血书陶片,上面的血字正散发出最后的光芒。
下一秒,九只酒鸦在酒窖上方的夜空中盘旋,它们没有飞远,而是同时引颈,朝着下方这片土地,发出三声悠远、苍凉,却又蕴含着某种新生秩序的鸣叫。
“呱——!”
第一声,声浪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作用于大地。
以古老的陈氏酒坊为中心,整个涪江流域,从绵州到涪县,从游仙到富乐山,所有沉睡在地脉深处的、不为人知的古老酒碑,在这一刻同时发出了嗡嗡的震颤,仿佛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第二声,酒窖之内,那些被剥落的、漫天飞舞的黑色飞灰,在声浪的共鸣中,停止了飘散。
它们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充满生命力的韵律,重新组合、排列。
第三声,八个灼灼发光、蕴含着全新法则的古篆,在九口空瓮之上,赫然显现。
它们取代了旧有的罪与罚,悬浮于半空之中:
罪已偿,契当新。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赎酒童小惩,缓缓抬起了头。
他那双空洞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澈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泪水。
这是他被囚禁于此无数岁月以来,第一次流泪。
他朝着那八个大字,朝着空中盘旋的九只酒鸦,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地,悄然无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他背上那只从不离身的青铜小瓮,竟无声无息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随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化作漫天金色的星尘,不再是冰冷的青铜,而是温暖的光点,缓缓洒落,融入他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酒的土地。
他的使命,结束了。
而那个燃尽了自己、撬动了整个旧秩序的男人,也到了极限。
陈默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幽蓝的逆命之火在他身上尽数熄灭,只留下一具焦黑与血污交织的躯体。
他重重摔在浸满了酒液和泥土的地上,气息微弱如丝,仿佛风中残烛。
他那只瞎了的左眼,此刻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眶,而仅存的右眼,也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浑浊不堪,如同一颗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他彻底瞎了。
“陈默!”
林语笙疯了一样冲过去,跪倒在他身边。
她颤抖着手,想要抱起他,却又怕碰碎这具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溃的身体。
泪水决堤而下,滴落在陈默焦黑的脸颊上。
她发现,这个几乎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男人,嘴角竟隐隐带着一丝解脱的、释然的笑意。
就在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遥远的富乐山之巅传来!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地层与沉沉的黑夜,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决绝,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沈青萝猛然抬头,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脸色煞白。
是那块世代矗立、由祭司长一脉建立、铭刻着“酉伯食子,罪酿九泉”传说的巨大酒碑——那个维系了神权统治根基的谎言纪念碑,在无数山下信众惊骇的目光中,轰然炸裂,化为齑粉!
旧契约的物质载体,被新法则彻底摧毁。
然而,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在酒碑的废墟中央,在那炸裂出的深坑里,一株通体金色、宛如活物、不断蠕动的菌丝,正破开碎石与焦土,缓缓舒展它的“肢体”。
它的形态……竟如同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
每一次收缩与舒张,都让周围的土地泛起一圈不祥的金色波纹。
神权,早已寄生于文明的根基。
同一时间,无人知晓的井底深处,川太公那道被囚禁的残影——归酲,缓缓抬起头,他仿佛“看”到了富乐山巅的那一幕,也“听”到了酒窖中的新生鸦鸣。
他那双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中,流下了最后一滴金色的泪水。
泪珠脱离他的眼角,并未消散,而是缓缓滑落,滴入脚下那条连接着整个涪江水脉的幽深暗渠。
它没有融入水中,而是像一粒拥有自己生命的种子,随着湍急的水流,奔向了那个名为“陈默”的、未知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