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身体已经像一具被反复榨干的酒糟,每一寸肌肉纤维、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无声地尖叫着抗议。
开启六口罪酿之瓮,不只是承受了六次模拟死亡的酷刑。
更可怕的是,那些被“反酿术”扭曲、浓缩了千年的怨憎与不甘,像最高浓度的精神毒素,通过记忆蚀虫的撕咬,一滴不漏地注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的血脉记忆,那条连接着川太公荣光的金色河流,如今已混入太多浑浊的支流,变得泥沙俱下。
林语笙的怒火在砸碎《罪酿录》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但当她看到陈默那副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模样,以及角落里蜷缩着、无意识地呢喃着“好冷”的少年阿卯时,那股烈焰般的愤怒,最终还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悲哀所取代。
她没有离开。
这位习惯用量子力学和生物数据来解释世界的科学家,第一次放弃了用逻辑去对抗眼前的一切。
她默默地打开了随身的超微型脑波频谱分析仪,将探针小心翼翼地对准阿卯掌心那枚闪烁着悲伤光晕的鱼凫目印记。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妥协,这是取证。
她要搞清楚,自己的高祖林七娘,以及这罪酿录上的每一个名字背后,究竟还隐藏着怎样被篡改的真相。
屏幕上,狂乱的数据流像一场宇宙射线风暴。
但在她编写的“记忆残响解析”算法下,那些破碎的光点和波形,竟真的开始被重组。
她像一个在浩瀚星尘中打捞遇难飞船黑匣子的宇航员,拼接着一段段断续的意识碎片。
“……血肉为薪,魂魄为曲……祭司长篡夺了‘医酿同源’的本意,将‘以身试药’的牺牲,偷换成了‘以魂养神’的献祭……”
“……川太公的‘酒契’,本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盟约,却被扭曲成了神权对凡人予取予夺的奴役契约……”
这些从阿卯掌心“下载”的零星信息,混杂着归酲残影消散前的遗言,终于在林语笙的脑中拼凑出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
这片土地的文明,在某个节点上被劫持了。
陈默,作为鱼凫血脉的现代继承者,他所开启的“赎魂祭”,并非是为川太公的罪孽买单,而是在为那个被篡改的文明拨乱反正。
他不是在赎罪,他是在“纠错”。
这个认知,让林语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看向陈默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掺杂了某种她自己也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面对一个注定要走向悲剧的先行者时,油然而生的敬畏与不忍。
夜色深沉,酒窖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陈默盘腿坐在第七瓮“悲苦”之前,调息了整整一夜。
他体内的鱼凫酿纹黯淡无光,像一条濒临干涸的河床。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再开启一瓮,那奔涌而来的记忆洪流和精神冲击,很可能会彻底冲垮他意识的堤坝,让他变成一个只有呼吸的活死人。
阿卯不知何时醒了,他一步步走到陈默身边,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清澈如山泉的少年,此刻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的鱼凫目印记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陈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异常坚定,“让我来吧。”
他见陈默没有反应,急切地补充道:“我能感觉到……瓮里面的呼唤。我的血,好像和它们更近。我……我不怕疼。”
林语笙猛地抬起头,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是一个残酷却高效的方案。
阿卯的血脉似乎更加纯粹,也许能更好地承受冲击。
但从情感上,让一个孩子去代替另一个人承受那样的地狱,这与她所唾弃的“献祭”又有何区别?
陈默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扫过阿卯稚气未脱的脸,又看了看他掌心那枚仿佛蕴藏着一个世界的印记。
他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干裂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行。”
“为什么?”阿卯不解,眼中满是焦急,“你会死的!”
“因为,”陈默抬起手,轻轻地、却无比用力地将阿卯的手按了下去,“这条路,如果需要靠牺牲下一个,来拯救上一个,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就都错了。”
他转向林语笙,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然。
“我终于明白了,林语笙。赎魂祭的意义,不是让我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痛苦,而是让我这个‘传承者’,亲手斩断‘牺牲’这个被诅咒的循环。我必须亲自走完这九道坎,用我的身体记住每一份痛苦,用我的意志去宣告:从我之后,再无人需要成为祭品。”
他的角色,在这一刻,完成了从“承受者”到“守护者”的转变。
他守护的,不只是这片地脉的安宁,更是像阿卯这样的、属于未来的希望。
林语笙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心俱损、濒临崩溃的男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文明史诗”这四个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陈默不再多言,他站起身,走向那口刻着“悲苦”二字的罪酿之瓮。
一直侍立在旁的赎酒童“小惩”,面无表情地递上了一杯早已备好的“赎酒”。
他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仿佛每一次开口,都在消耗他本就不多的形体。
陈-默接过酒杯,就在他准备揭开瓮盖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嗡——嗡——”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恶意,从瓮口泄露出来。
紧接着,那黑色的“记忆蚀虫”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铺天盖地,瞬间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不祥的漆黑!
它们的数量远超之前六次的总和,甲壳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哭号。
虫群的目标只有一个——陈默。
它们化作一道巨大的黑色龙卷,朝着陈默的头颅席卷而来!
“小心!”林语笙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想冲上去。
“站住!”陈默厉声喝止了她和同样准备冲上前的阿卯,“这是我的坎!”
他没有躲闪,而是双脚如钉,将那杯琥珀色的赎酒紧紧护在胸前。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那足以将钢铁意志也彻底融化的神魂撕裂之痛。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第一时间降临。
一道比晨光更冷冽、比寒冰更无情的青铜光芒,毫无征兆地横亘在他与虫群之间。
那是一柄古朴的量酒尺。
尺身青黑,刻度模糊,却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秩序感。
尺尖稳稳地悬停在陈默的眉心前一寸,精准无比,仿佛丈量过无数的罪与罚。
一个身着古朴吏服、神情冷峻如万年玄冰的男子残影,手持量酒尺,凭空显现。
九狱守吏,辛丙。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扫过陈-默,又扫过那口仍在疯狂涌出蚀虫的罪酿之瓮,最后落在了陈默手中那杯散发着悲悯气息的“赎酒”上。
“罪不可赎,酿即是罚。”
辛丙的声音,像是金属与冰块的摩擦,不带一丝情感,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法则的森严。
“你以为这是慈悲之路?不,你开启的是秩序之门。每一口瓮,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戒律。以酒赎罪,是对‘契约’最彻底的背叛。”
他手中的量酒尺微微一振,那铺天盖地的记忆蚀虫竟仿佛遇到了天敌,瞬间凝滞在半空,继而如潮水般退回瓮中。
辛丙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销毁的违禁品,冷酷地落在陈默身上。
“第七道坎,的确不能让人替。”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理所当然的弧度,“因为,它根本就不该被‘走过’。你的血肉,你的骨髓,是用来填补秩序的裂缝,而不是用来点燃虚伪的希望。”
他缓缓举起量酒尺,对准了陈默。
“年轻人,你脚下的路,不是通往神坛。现在,我将亲自让你明白——什么是比泥沼更污秽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