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缓缓跪倒在母瓮前,指尖触碰到那些尚在空中飘散的飞灰,冰凉的触感像是握住了一把千年的尘埃。
那句振聋发聩的箴言——“这一次,轮到你们来说故事了”——如同洪钟大吕,仍在他的血脉深处嗡嗡作响。
权柄的转移,意味着责任的降临。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被摩挲得温润的黑陶小罐,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念想,里面装着老酒坊薪火相传的源头——最后一滴“胎酒”。
他拔开木塞,将那滴浓稠如蜜、色泽金黄的液体,郑重地倾倒入空旷的瓮底。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滴答”。
刹那间,瓮底仿佛被点燃的深渊,一簇幽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却毫无温度。
火光之中,瓮壁上那些剥落的铭文残影疯狂旋转,最终汇聚成一道模糊而苍老的身影。
归酲的残影在火光中睁开双眼,他的身形比上次更加虚幻,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
他艰难地抬起手,掌心托着一本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竹简。
“这是……‘罪酿录’。”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风中残烛,“九狱反酿,不是……传说……”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开始像干枯的沙雕般片片剥落,金色的光点纷纷扬扬。
“我守到……最后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陈默和林语笙,眼神里混杂着解脱与期许,“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光影散尽,幽蓝的火焰瞬间熄灭。
那本焦黑的《罪酿录》从半空中坠落,砸在坚硬的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罪酿录?”林语笙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竹简边缘尚存的余温,颤抖着将它拾起。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焦黑的内页上,竟是以鲜血书写的古篆,笔锋凌厉,怨气冲天。
一排排名字和罪状,像是一道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当看到第七位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第七瓮,罪魂:涪陵林氏七娘。擅改古方,私撰《酒非药,人为药》之谬论,倡‘人非祭品,魂不入酿’,动摇神权根基,定为渎神之罪,永镇于‘悲苦’之瓮。”
“林氏七娘……”林语笙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默,眼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怒火,“这是我高祖!史料记载她是为了改良药酒、救治瘟疫而积劳成疾……原来真相是这样!她是因为反对活人献祭,才被你们的‘川太公’文明封进了酒瓮里?!”
陈默心中剧震,想要解释什么,却被林语笙一把狠狠推开。
“别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世世代代供奉的川太公,守护的‘清净地脉’,就是用我祖先、用无数像她一样的人的痛苦和冤屈来维持的?!这不叫文明!这叫吃人!”
怒火与悲恸在胸中炸开,她扬起手,将那本承载着黑暗真相的《罪酿录》狠狠砸向对面的石壁!
“啪”的一声脆响,焦黑的竹简四分五裂,血色的字迹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深夜,酒窖的角落里,酒渣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着:“她在哭……好吵……好多人都在哭……瓮里面,好冷……”
陈默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近,脚步一顿。
他看见,孩子摊开的左手掌心,那枚由金色泪滴和井水融合而成的“心契”印记,正泛起一圈圈柔和而悲伤的微光。
光晕之中,仿佛有水波荡漾,竟隐隐映出一段断续模糊的画面:
一名身着麻衣的女子被紧紧缚在一根巨大的酒柱上,口中被强行塞满了黑色的药曲,让她无法言语。
但她的双目,却依旧穿透时空,死死地、固执地盯着远方一块刻字的石碑。
她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一遍遍默念着什么。
林语笙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她猛然惊觉,失声喊道:“那句口型……是《酒非药,人为药》的最后一句!家传的手稿里,那一页被撕掉了!”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从随身携带的设备包里拿出微型脑波探测仪,对准了酒渣掌心的光晕。
屏幕上,狂乱的数据流疯狂跳动,在量子算法的解析下,一段残破的意识片段被艰难地重组、补全。
那正是林七娘被封入酒瓮前,用尽全部精神力烙印在天地间的遗言:
“……酒非药,人为药;身可灭,意为药;魂可碎,道为药。我为药引,只证——人,不是祭品!”
原来,她的意识并未被彻底抹除。
祭司长所用的“反酿术”,是一种将活人魂魄与药曲一同蒸馏、压缩,化为最精纯“罪酿”的恶毒法门。
林七娘的意识,连同她的不屈与悲愤,被完整地封印在了第一瓮“罪酿”之中。
陈默独自坐在老井边,夜风清冷,吹得他浑身发凉。
他将那枚鱼凫图腾的青铜残片缓缓浸入井水。
井水中心,那抹尚未散尽的紫色光晕与残片接触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一圈圈涟漪荡开,残片上那些古老的酿纹,竟像活过来一般,开始逆向流动,仿佛他血脉中的记忆正在倒灌回这片古老的土地。
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这股逆流之中。
轰然一声,他的感知被无限拉伸、撕裂,投向了涪江流域的九处地脉深处。
他“听”到了,不是幻觉。
九处地脉的至深之处,传来微弱而连绵不绝的呜咽。
那声音,像是酒液在瓮中痛苦地沸腾,又像是九个被囚禁的灵魂在永夜中哀鸣。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九狱”,根本不是什么地狱,而是九口深埋于地下的巨型罪酿瓮。
每一口瓮,都用最残忍的“反酿术”,镇压着一道被扭曲、被污蔑、被强行定义为“罪”的牺牲之魂。
祭司长篡改了历史,而川太公最初的传承,或许并非如此。
若要赎罪,若要为这片土地拨乱反正,就必须亲自开启这九口罪酿之瓮,用自己的身躯和意志,去承受每一道灵魂被蒸馏时的全部痛苦。
然后,再以酒渣掌心的“心契”为引,将自己传承的“胎酒”,逆炼为洗涤罪业的“赎酒”。
这是唯一的路,也是一条注定要剥皮抽筋的路。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
陈默赤着上身,立于酒窖深处的九瓮阵图之前。
这九口外表朴实的陶瓮,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九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把锋利的青铜小刀,在自己左手掌心深深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一滴滴落入阵图中央一只新制的陶甑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声念诵《九味灸酿方》中一段从未示人的变调口诀。
每一个音节都艰涩无比,配合着一种奇特的呼吸节律,催动着他血脉中的酿纹之力。
甑中,原本金黄的胎酒随着他鲜血的注入,开始剧烈翻滚,颜色由金转赤,又由赤化为墨黑,最后,当他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时,整甑酒液竟奇迹般地凝成了一汪半透明的琥珀色液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气息。
“赎酒”成了。
那个背着青铜小瓮的赎酒童“小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地接过第一瓮罪酿,揭开了沉重的封盖。
“嗡——”
一股腥腐到极致、混杂着无尽怨念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喷涌而出!
紧接着,无数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的“记忆蚀虫”从瓮口蜂拥而出,它们闻到了陈默身上鲜活的酿纹气息,仿佛饿了千年的凶兽,化作一道黑线,直扑陈默的眉心!
“陈默!”林语笙失声惊呼。
陈默却双脚如铸,咬牙不退。
他任由那冰冷的虫群瞬间覆盖他的面庞,钻入他的太阳穴。
剧痛袭来,刹那间,他仿佛坠入幻境地狱:烈焰焚身,皮肉焦裂,骨骼被一寸寸碾碎。
耳边,是林七娘在生命最后一刻,用灵魂发出的嘶喊:“别让他们……把善,写成恶!”
“噗——”
陈默在剧痛中猛然睁眼,嘴角溢出一道鲜血,眼神却清明如洗。
他端起那杯琥珀色的赎酒,无视仍在撕咬他神魂的剧痛,一步步走到第一瓮前,将酒液缓缓倾入空瓮之中。
一缕黑雾从瓮底升腾,在半空中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林七娘的虚影浮现,她隔着时空的薄雾,静静地注视着陈默。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的身影化作一只通体漆黑的酒鸦,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冲破酒窖的束缚,消失在天际。
与此同时,其余八口罪酿之瓮,竟同时发出了低沉的震颤,仿佛在回应这迟来的救赎。
就在此刻,一道比晨光更冷冽的寒光,毫无征兆地劈开酒窖内的雾气。
一名身着古朴吏服、神情冷峻的男子手持一柄青铜量酒尺现身,尺尖如电,稳稳地停在了陈默的咽喉前,分毫不差。
辛丙的残影,目光如铁,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你开的是秩序之门,不是慈悲之路。罪不可赎,酿即是罚。此尺之下,无人可越。”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陈默,又落在其余八瓮之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行刑的器物。
“九狱有九罚,一罚重于一罚。年轻人,你以为凭一杯酒就能抹去一切?”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你可知道,接下来的每一瓮,都将以你的血肉为祭,以你的骨髓为薪?你脚下的路,不是通往神坛,而是通往比泥沼更污秽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