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码头暗火
海风卷着咸腥与焦糊烟味,灌进码头的每一处缝隙。罗祥后背贴紧冰冷的集装箱壁,铁锈颗粒透过工装衬衫硌着皮肤,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持续传来低沉温热,像有活物在骨间轻颤。远处爆炸点的橘红火舌舔舐夜空,将漂浮的烟尘染成不祥的绯色,那跳跃的光影落在视网膜上,竟与记忆中嘉靖年间诏狱走廊里摇曳的火把残影,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目标信号在B7区边缘移动,速度不稳定。”陈明远的声音透过微型耳机传来,夹杂着轻微的电流杂音,还有背景里他惯常的、快速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规律很奇怪,每隔三秒,信号会消失零点五秒,像是在…在有意识地规避某种扫描。”罗祥抬手按了按耳机,指尖触到耳廓的冰凉,才惊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指环的温意烘得发烫。
贾元欣蹲伏在他身侧,那件价格不菲的黑色风衣下摆,早已浸满了码头地面上混合着机油、海水和未知化学制剂的污浊液体,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朽混杂的气味。她始终没有说话,右手食指却无意识地、反复地在左手腕那块卡地亚手表的表盘上画着圈。借着远处火光的映照,罗祥瞥见那根停滞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秒针,此刻正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高频地颤抖着,像是在挣扎着想要重新走动。
便在这时,小雅用力扯了扯罗祥的衣角。女孩从她那个印着星空图案的书包侧袋里,飞快地掏出了那支深紫色的蜡笔,甚至没有抬头看周围的环境,小手便直接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壁上涂抹开来。蜡笔游走间,发出沙沙的轻响,一个穿着宽大袍服、头戴官帽的人影轮廓迅速成型。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在那袍服的衣袂处,细细勾勒出极为繁复的纹样,那纹路的走向与细节,竟和罗祥记忆中自己的灵魂前世罗振邦某本私人笔记扉页上的标记,惊人地相似。“他这里,”小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笃定,紫色蜡笔的笔尖重重地点在画中人的右肩部位,“在流血,而且他身上有沈沧叔叔的气息。”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左前方第三个货柜后方,传来了沉闷的巨响——那不止是金属撞击的钝响,还夹杂着某种木质结构断裂时发出的、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道身影随之踉跄着冲破阴影的束缚,闯入众人视野。月光与火光的交织下,那人的装束带来了强烈的时空错乱感:明黄色的织锦飞鱼服,其上用金线绣出的复杂云纹在光线下流转着华贵的光泽,然而右肩处的布料已被撕裂,暗红色的血迹正从破口处不断渗出,缓慢地洇开,一点点破坏着那份本该属于皇家仪仗的华美。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绣春刀,刀鞘已然破损,露出了里面寒光凛冽的刀身,而刀柄处的缠绳虽磨损严重、起了毛边,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仪式般的整洁。
“是带着沈沧遗物的人…”罗祥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呢喃,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指尖的指环骤然从温热转为灼烫,像是一小块烧红的炭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清楚记得,系统早已告知沈沧早已牺牲,眼前这人,想必是与沈沧相关的人,身上正带着沈沧的遗物——那也是他百日契约任务里,要找到并归还的关键线索。此刻,眼前短暂地浮现出斑驳的石墙,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砖缝蜿蜒如蛇,那是记忆中沈沧牺牲时的诏狱场景;但这画面又迅速与另一个画面交叠——某间实验室洁白无瑕的地板上,一道荧蓝色的痕迹以同样的轨迹蔓延,带着罗振邦研究时空技术时的冷意,与古老的悲壮形成刺眼对比。
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划破夜空,打断了这危险的记忆闪回。三辆车身喷涂着“应急救援”醒目白色字样的厢式货车,呈品字形快速驶入码头区域。它们碾过地面积水坑时,轮胎发出的声音过分轻柔和安静,完全不似普通重型救援车辆该有的沉重轰鸣,透着一股刻意隐藏的诡异。十二名穿着统一白色全身防护服的人员动作利落地跳下车,迅速散开,他们的动作同步得过分,仿佛是被同一个程序操控的提线木偶,没有丝毫多余的姿态。为首一人举起扩音器,他的手指修长得有些异常,指甲修剪得如同精密仪器般圆滑整齐,透着股非人的冰冷。
“码头区域已封锁!我们是市急救中心的,请立即配合疏散!重复,请立即配合疏散!”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种人工合成特有的平滑与刻板,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起伏,像是在机械地宣读指令。罗祥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救援人员”的脚下,心脏猛地一沉——他们靴底沾着的,并非码头常见的黑灰色泥污,而是一种细腻的、反着微光的白色粉末。他太熟悉这种材料了,那是玄熵实验室内部特有的东西,寻常场景根本不会出现。
指环的灼热感开始加剧,如同活蛇般从指尖向掌心蔓延,沿着手腕的经络往上爬。罗祥侧头看向贾元欣,女人似乎早已察觉到不对劲,感受到他的视线后,立刻微微颔首,火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那是无声的默契。另一边,小雅温热的小手已经坚定地握住了他的食指,孩童那纯净的、带着生命活力的体温,奇异地中和了指环带来的部分灼烫感,让他混乱的意识稍稍清明。
“就是现在。”罗祥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他不再试图抵抗或忍受指环传来的剧痛,而是将全部意识集中其上,引导着那股灼热的能量,如同引导一条奔腾的河流,顺着自己的意愿流转。就在他动念的刹那,贾元欣那个微不可察的点头,与小雅掌心传来的坚定握力,仿佛化作了两道温润的暖流,沿着他手臂的经络逆流而上,迅速在肩胛处交汇,形成某种坚实的、令人心安的支撑。他清晰地“看”到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泛起肉眼可见的细密涟漪,身旁集装箱那坚硬的轮廓,也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迹,开始变得模糊而晃动。
空间的转换几乎在瞬间完成。货柜顶端的海风比下方更凛冽,带着未经过滤的、深秋的寒意,刮在脸上像细针在刺。罗祥低头往下看,那些“救援人员”显然失去了目标,正在原地如同无头苍蝇般打转,相互间用手势快速交流着,动作里透着明显的慌乱。附近一个被炸开的冷冻柜仍在嘶嘶地泄漏着白色的低温雾气,雾气之中,那些“救援人员”装甲接缝处偶尔渗出的琥珀色液体,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微光,与周围的冷雾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那位带着沈沧气息的人,此刻正半跪在货柜顶端,震惊地仰头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三人。他虎口处因常年握刀而形成的厚茧,在月光下呈现出老象牙般温润而坚硬的色泽,即便身受创伤,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握刀的姿势依然稳定,带着经过千万次锤炼才能融入骨髓的精准与警惕,仿佛下一秒就要挥刀相向。
“汝等…”他开口,声音因伤痛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古老的、与现代口语迥异的韵律节奏,每一个字都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乃是何人?”小雅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画纸。纸上那用深紫色蜡笔勾勒出的飞鱼服简略纹样,与他衣角处那片精美繁复的金线刺绣,在跳动的火光下仿佛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鸣与呼应,连空气中流转的能量都跟着微微震颤。
贾元欣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锁定了他的腰间。那里,半块透明的、边缘因长期摩挲而已变得十分光滑的门禁卡,正从他破碎的衣袋里缓缓滑落出来。塑料卡片虽已残破老旧,边角处布满磨损的痕迹,但背面那个蚀刻的编号,却在月光下清晰地反射出微弱的冷光,与罗祥记忆中玄熵实验室的门禁标识一模一样。更关键的是,那人腰间还悬挂着一块暗褐色的木质腰牌——那正是沈沧的遗物,罗祥从指环传来的感应中能确定,这腰牌上还残留着沈沧的灵魂印记。
货柜下方的骚动并未持续太久。“救援人员”的首领似乎接收到了新的指令,他猛地摘下头上的头盔,露出的并非人类的面孔,而是一张泛着金属冷光的全覆盖式面甲,细碎的蓝色光点如同活物般在面甲表面快速闪烁流动,像是在处理着复杂的指令。他肩部那个造型奇特的装置突然发出了更为低沉、却更具穿透力的嗡鸣声,随着这声音扩散开来,周围的空气肉眼可见地开始扭曲,仿佛盛夏午后被烈日炙烤的沥青路面,近处几个空置的集装箱外壳,甚至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共振呻吟,像是随时都会崩裂。
“契约者…”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那带着古韵的官话中,浸透了一种被漫长时光淬炼过的、深入骨髓的恨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当真…阴魂不散。”罗祥感觉指环的温度再次攀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要灼伤皮肤表层。但这一次,伴随着灼痛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知——他不仅能感受到与贾元欣、小雅之间那温暖而坚韧的情感链接,更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腰间那块腰牌上,沈沧残留的灵魂印记传来的共鸣,那是跨越生死的呼应。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块腰牌,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虽历经岁月侵蚀却依旧清晰。腰牌一侧的暗格缝隙里,正透出一种与周围科技造物极不相称的、温润的蓝色光晕,那光晕明灭的节奏缓慢而稳定,竟与自己指间指环震动的频率,完美地同步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那是沈沧的印记在确认,眼前这人,正是能将他的遗物归还后人的“契约者”。
就在这时,下方的“救援人员”突然朝着货柜顶端举起了手中的装置,几道荧蓝色的光束瞬间划破夜空,直逼四人所在的位置。罗祥几乎是本能地将小雅护在身后,贾元欣同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三人掌心相触的刹那,指环的光芒骤然暴涨,将他们与那位持牌人一同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琥珀色光晕中。光束撞在光晕上,瞬间化作细碎的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消散在凛冽的海风里。
持牌人眼中的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动容。他缓缓松开紧握绣春刀的手,刀柄上的缠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露出了下方刻着的一个细小“沧”字——那是沈沧的名字,也是他对这位先辈的纪念。“我是沈沧的族侄,沈砚…”他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目光扫过罗祥指间的指环,又落在小雅手中的画纸上,语气带着释然与敬畏,“你就是系统说的,要带走沈沧叔遗物的人吧?他牺牲前,一直盼着有人能将这腰牌还给远方的亲人。”
罗祥点头,感受着指环传来的柔和暖意,知道自己离百日契约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沈沧的遗物已找到,接下来便是找到他的后人沈素心,完成归还的任务。远处的火光依旧跳跃,码头的风裹挟着硝烟与海水的气息,却仿佛不再那么凛冽。他看向沈砚手中的腰牌,明白这场跨越数百年的相遇,从来都不是偶然——他们都是被时空债务串联的人,而玄熵的追捕,不过是这场漫长任务中,又一道必须跨越的关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