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实验室暗涌
地下三百米的空气沉得像凝固的铅,裹挟着金属冷却后特有的腥甜气息,吸入肺腑时,仿佛有无数枚生锈的硬币在舌根同时融化。玄熵科技废弃实验室的廊道蜿蜒伸向黑暗深处,应急照明灯每隔十五米亮一盏,昏黄的光晕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墙壁上残留着二零二四年那场匆忙撤离时撕下的封条残迹,边缘卷曲发黄,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碎片;某处墙皮剥落的角落,还留着某个研究员用马克笔写下的“别忘了浇水”,箭头歪歪扭扭指向墙角——那里摆着一盆早已枯死的绿萝,干瘪的藤蔓缠在开裂的陶盆上,像凝固的蛇。
罗祥的指尖擦过冰冷的合金墙面,留下四道浅灰色的指印。无名指根部的素圈指环传来持续不断的低频震动,像是有只困在骨骼里的蜂,正拼尽全力振翅挣扎。他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次震动都在无声抽取着什么,脑海中那串代表阳寿的数字变得模糊飘忽,就像隔着一层蒙雾的玻璃,看远处霓虹招牌上晕开的光。
“左转第三间。”陈明远的声音在加密通讯耳机里带着细碎的电流杂音,老人正远程操控着实验室残存的监控系统,屏幕光映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发亮,“量子服务器机房,STC-07项目的核心数据应该都存在里面,但需要相位密钥才能解锁。门禁是二零二三年最新的虹膜动态加密,理论上……没有匹配的生物信息根本不可能破解。”
贾元欣跟在罗祥身后两步远的位置,麂皮短靴的鞋跟落地时,她刻意放轻了力道,可在这绝对寂静的廊道里,还是激起连绵的回响,像敲在绷紧的弦上。她怀里紧紧抱着小雅,女孩的脸深深埋在她颈窝里,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安全出口指示牌那抹幽绿的光泽。小雅的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羊绒开衫的衣领,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地下深处的死寂。
罗祥停在标注着“QSR-07”的金属门前,门牌边缘爬着细密的锈迹,像是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过,泛着暗褐色的斑。他将手掌平贴在冰冷的虹膜识别区,不锈钢面板的寒意顺着掌心钻进皮肤,激得他指尖微颤。下一秒,指环的温度骤然升高,皮肤下的血管仿佛被注入滚烫的水银,沉重又刺痛,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酸胀。他闭上眼,集中全部意念,想象自己的存在感在时空中逐渐稀释——这是他们前九次尝试后,偶然发现的“相位偏移”能力,代价是整整三个小时的阳寿,却能让他像幽灵般穿透大多数物理屏障。意识沉入混沌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变得半透明,皮肤下隐约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泽,像是有光在血管里穿行。
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混杂着液氮与电子元件的寒气扑面而来。机房内,量子服务器的蓝色指示灯如星海般铺展至视野尽头,成排的IBM Q System One主机排列成环形,缠绕在机身上的液氮冷却管发出规律的“嘶嘶”声,像是某种巨兽在沉睡中呼吸。罗祥在控制台前坐下,人造皮革座椅的表面早已开裂,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一按就是一个深陷的印子。指尖刚触到数据接口,一段尖锐的记忆碎片便如冰锥般刺入脑海——
画面里,罗振邦正站在这台控制台前,白大褂的袖口沾着褐色的咖啡渍,嘴角带着熟悉的浅笑,对身边某个年轻研究员说:“如果灵魂真的是量子信息束,那死亡不过是……信息从一个载体,转移到另一个载体而已。”
“爸爸的钢笔。”小雅突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黏糊,却异常清晰。她从怀里的星空书包侧袋里,小心翼翼抽出一支黑色的万宝龙钢笔,笔夹已经松动,笔身还留着被反复摩挲的温润感,“它好像……在发光。”
贾元欣接过钢笔,指尖触到树脂笔身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这是她在罗振邦三十五岁生日时送他的礼物,笔尖内侧还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ZY&YX”。她下意识将笔尖凑近控制台侧面某个隐蔽的凹槽,那是她以前陪罗振邦来实验室时,偶然见过他插密钥的地方。“咔哒”一声轻响,接口突然亮起柔和的绿灯,屏幕上跳出“生物密钥验证通过”的字样,速度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在主屏幕上,冰冷的蓝光映亮了三人的脸。项目编号STC-07的次级档案被层层展开,“灵魂锚定计划”六个猩红的大字刺得人眼生疼,标题下方,罗振邦的基因序列三维模型正缓缓旋转,双螺旋结构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节点。实验记录一页页翻过,清晰地显示着: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他曾三次自愿接受“意识量子化采样”,每次采样时长超过四小时;最后一次采样的时间戳,距离他那场“意外”车祸,仅差七十二小时。某个PDF文件的缩略图跳出来,是一份知情同意书,末尾的签名处,罗振邦的笔迹坚定有力,和他平时在合同上签字的模样一模一样。
“他在准备……他早就知道会出事?”贾元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控制台边缘,在积灰的塑料外壳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碎屑顺着指缝落在地上。
罗祥的视线死死锁在最后一份加密文件上,文件名是“最终锚定方案”。指环的震动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在预警某种巨大的代价——脑海中模糊的数字骤然清晰了一瞬,他瞬间读懂了这无声的“报价”:解锁文件,需要五天阳寿。没有丝毫犹豫,他轻轻点了点头。下一秒,剧烈的抽离感如海啸般席卷全身,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管道直接插进骨髓,疯狂抽取着他的生命。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视野边缘泛起细碎的金斑,耳边嗡嗡作响,连服务器的运行声都变得遥远。
加密文件解锁,一段监控视频自动开始播放。画面里是雨夜的十字路口,罗振邦的黑色奔驰缓缓停在斑马线前,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雨刮器以固定的频率左右摆动,扫开一片模糊的视野。绿灯还没亮,他却突然推开车门,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径直走向路口中央——那里,一辆重型货车正失控地冲过来,车灯的强光刺破雨幕,像两柄锋利的刀。在碰撞发生前的零点三秒,罗振邦突然回头,看向车载记录仪的镜头,嘴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就站在眼前。
罗祥的心脏骤然紧缩,他读懂了那个口型——
“继续。”
贾元欣的身体猛地晃了晃,若不是及时抓住控制台边缘,几乎就要栽倒。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控制台的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小雅把脸完全埋进她怀里,细小的呜咽声被服务器的嗡鸣吞没,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监控视频的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二零二三年三月十八日晚上九点十七分——正是她手腕上那只瑞士机械表永远停摆的时间。
就在这时,所有屏幕突然同时闪烁起刺眼的红光,服务器的运行声变得尖锐刺耳,整个机房开始轻微震动。罗祥猛地抬头,门口的监控画面里,赵永信的身影正缓缓出现,他穿着一身黑色风衣,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汽车遥控器的装置,拇指轻轻按在最大的红色按钮上,嘴角挂着一丝阴鸷的笑。
“很遗憾,各位的参观时间结束了。”他的声音通过实验室的广播系统传来,带着金属共振的失真感,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自毁程序已经启动,十分钟后,这里会变成一个三百米深的深坑。建议你们……抓紧时间好好道别。”
陈明远的声音在耳机里骤然变得急促,他报出一串飞快的坐标:“东侧有紧急通道!但需要有人手动启动Override开关!控制面板在第七排服务器后面,是个灰色的金属盒子,上面有红色的紧急按钮!”
罗祥的目光扫过控制台,指环已经灼热到几乎无法忍受,烫得他指骨生疼。他瞬间明白,刚才那五天阳寿的代价,不仅仅是解锁文件——还让他短暂取得了实验室部分系统的临时权限。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掌全力按在控制面板上,闭上眼睛,拼命想象时间如凝固的水泥般停驻。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下巴凝聚成珠,滴在键盘上发出轻微的“嗒”声,每一滴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剧痛从指环处炸开,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细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他听见自己牙齿相互撞击的脆响,视野里布满雪花状的噪点,连眼前的服务器都开始扭曲变形。但机房的震动奇迹般地停止了,空中飞散的纸张悬停在半空,某张印着数据曲线图的打印纸,恰好停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分的位置,上面的折线清晰可见;远处监控画面里,赵永信按下自毁装置的动作被定格在半途,拇指还压在红色按钮上,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一种诡异的僵硬,像是被冻住的蜡像。
“走!”罗祥嘶哑地喊道,牙齿咬破了下唇,铁锈味的咸腥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撑着控制台站起身,每动一下,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疼得他眼前发黑。
贾元欣立刻抱起小雅,转身冲向东侧的紧急通道,可就在经过一个敞开的数据柜时,她猛地停住脚步。目光扫过柜内排列整齐的晶体存储单元,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伸手飞快抓出三枚贴着“STC-07原始采样数据”标签的晶体,塞进随身的皮质手包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些晶体的边缘已经泛黄,却依旧在蓝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们在弥漫的尘埃和刺鼻的臭氧味中狂奔,脚步声在廊道里回荡,像是在追赶着倒计时的秒针。罗祥每迈出一步,都感觉腿像灌了铅,指环的温度透过皮肤灼烧着指骨,疼得他冷汗直流。陈明远远程开启的应急通道指示灯,在混凝土墙壁上勾勒出一条发光的轨迹,像一条搏动的血管,指引着生路。通道顶部的消防喷头突然爆裂,冰冷的水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寒意顺着衣领钻进身体,激得人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当他们终于冲出实验室的紧急出口,扑进深夜的冷空气中时,身后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地面微微震颤。回头望去,实验室入口处的地面正缓缓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坑洞,边缘整齐得如同被模具切割过,黑色的浓烟从坑洞里冒出来,卷着烧焦的电缆味,在夜空中扩散。
两百米外的茂密树丛里,赵永信放下手中的高倍望远镜,对着领口的通讯器低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标确认存活,已成功取得‘钥匙’。按计划,进入下一阶段。”他转身离去时,一片枯黄的树叶从他肩头飘落,叶脉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如掌纹,缓缓坠向地面。
罗祥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剧烈喘息,冷汗浸透的工装紧贴着后背,冰凉的布料粘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脸颊,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意,稍微驱散了几分体内的灼痛。小雅从贾元欣怀里探出头,悄悄伸出小手,将一枚温润的围棋黑子塞进他颤抖的手心——那是她刚才在实验室某个工作台上顺走的,棋子表面还刻着细小的“STC-07”编号,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贾元欣望着远处那个仍在冒烟的坑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包里的晶体存储单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月光洒在她脸上,那里没有丝毫泪水,只有某种坚硬的、新生的决心,像淬过火的钢。她抬起手腕,看着那只永远停在十点十七分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仿佛还在固执地抗拒着时间的流逝。
“他选择了你。”贾元欣轻声说,目光第一次完整地、毫无躲闪地落在罗祥脸上,她的瞳孔里倒映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也映着罗祥苍白却坚定的脸,“过去是他在铺路,现在……该我们选择怎么继续走下去了。”
指环的温度终于开始缓缓下降,留下深嵌入骨的酸痛,像是某种烙印。罗祥闭上眼,集中意念去感知脑海中的数字——那串数字不再疯狂跳动,终于稳定在一个令人心悸的数值上,清晰得仿佛刻在眼前。
五十六天。
远处的城市灯火如常闪烁,车流的轰鸣声隐约传来,仿佛地下三百米的坍塌从未发生,这场关乎生死与秘密的较量,只是深夜里一场无人知晓的梦。但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看不见的维度里悄然扩散。一阵风吹过,枝头的一片枯叶悠悠飘落,可就在它即将接触地面的前一刻,突然诡异地悬停在半空,紧接着,竟缓缓向上浮动,最终回到了它原本的枝桠上,仿佛时间在这一瞬,悄然倒流。
罗祥握紧手心的围棋黑子,感受着那枚小小的棋子带来的温润触感,还有指尖残留的、属于小雅的温度。他抬头望向天边,那里正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他剩下的五十六天,才刚刚开始。
枯叶悬在半空的瞬间,罗祥掌心的围棋黑子突然发烫,刻着“STC-07”的纹路里渗出细碎蓝光——和实验室屏幕上罗振邦基因序列的颜色分毫不差。远处坍塌的坑洞还在冒烟,赵永信“按计划进入下一阶段”的声音像针,扎在每个人心上。他要的“钥匙”明明已经到手,为何还要放他们离开?这五十六天里,罗祥是在“还债”,还是在一步步走进监理会布好的时空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