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那欲言又止、最终仓惶逃离的态度，非但没有解开我心中的谜团，反而像在一团浓雾中又投入了更深的阴影。那份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好奇与恐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被春雨滋润后的野草，更加疯狂地滋长起来。那间宿舍的秘密，像一团无比杂乱、沾满污垢的乱麻，缠绕在我的心头，我越是试图去梳理，它就缠得越紧，勒得我几乎窒息。它又像一块从深渊底部捞上来的、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夜晚躺在床上，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重压下发出的、沉闷而吃力的搏动。
白日里，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照常上班、下班，与同事谈笑，但魂魄仿佛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总是不自觉地走神。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办公室窗外，那栋位于厂区最深处的老旧宿舍楼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耳边似乎总在回荡着老王那沙哑而恐惧的声音片段——“电热毯……起火……烧死在了里面……” 这些词语如同恶毒的咒语，反复吟诵，将一股股阴寒的气息，注入我的四肢百骸。
这种悬而未决、被秘密半包裹的状态，几乎要将我逼疯。我像一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的人，急切地需要哪怕一丝微弱的光线，来指引方向，或者，至少让我看清这恐惧的全貌。
转机，在一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周三午后，悄然降临。
那天，我因为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比平时晚了一些离开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旋转的金色尘粒。整栋办公楼都安静了下来，大部分同事已经下班，只剩下空旷的走廊和偶尔从某个未关紧的门缝里传来的、模糊的电话铃声。
我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向楼梯口，准备回宿舍。就在经过我们那层宿舍的楼梯转角平台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负责打扫这一层宿舍卫生的保洁阿姨。她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将一个巨大的、装满塑料瓶和废纸板的编织袋往楼梯下面拖拽。编织袋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响。
阿姨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常年的劳作让她的背脊有些微驼，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显得有些宽大。她的脸庞是那种典型的、被岁月和辛劳刻画过的面容，皮肤粗糙，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涸土地龟裂般的皱纹，眼角和嘴角都有着深深向下弯折的纹路，记录着生活的沉重。但她的眉眼间，却天然带着一种和善与慈祥，就像一本被摩挲了无数遍、封面磨损却内容温厚的旧书，每一道褶皱里，似乎都沉淀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生活艰辛与默默承受。平日里见面，她总会对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露出一个朴实的、略带腼腆的微笑。
此刻，看到她，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的脑海——她！她常年在这一层打扫卫生，穿梭于各个房间之间，对于这栋楼里流传的闲言碎语、陈年旧事，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甚至，比老王知道得更多、更详细？
一股混合着强烈渴望和莫名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我。我站在原地，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上前询问，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也像吓到老王一样吓到她？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人了。
犹豫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脚步。但最终，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好奇心与寻求真相的迫切，战胜了所有的顾虑。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为自己注入足够的勇气，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阿姨，我来帮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伸手帮她抬起了那个沉重的编织袋的另一角。
阿姨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那熟悉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和善笑容：“哎呦，是小陈啊，谢谢你了，下班了还没走？”
“嗯，刚忙完。”我含糊地应着，和她一起将编织袋拖到楼梯下方的杂物间放好。做完这一切，我并没有立刻离开。午后的楼道里异常安静，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在地面上拉出我们两人长长的、有些变形的影子。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有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心脏在胸腔里敲打着鼓点。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向前一步，将她轻轻拉到了楼梯转角更靠里、更隐蔽的阴影处，这里远离任何一扇门，也避开了窗户的直接视线。
“阿姨，”我压低了声音，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小心地挤出来，“我……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可能有点冒昧，但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阿姨脸上露出了些许疑惑，但依旧保持着和善：“啥事啊，小伙子？你说。”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感觉喉咙有些发紧，终于将那个折磨我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就是……就是我住的那间宿舍，二楼最西头那间……它，它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啊？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的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保洁阿姨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随即像被一张无形的大手猛地抹去！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就像一张被突然浸湿、失去了所有字迹和颜色的白纸。她的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惶，那眼神，与我那晚在老王脸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头，警惕万分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她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扫过楼梯上下，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着耳朵的角落，仿佛在那寂静的空气里，潜伏着某种看不见的、可怕的东西，正在暗中窥伺着我们的谈话。她的整个身体都微微绷紧了。
确认周围确实没有其他人后，她才猛地将头转回来，凑近我，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那气流几乎只是在她喉间振动，然后勉强传入我的耳朵，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
“小伙子……你……你怎么问起这个？”她的声音颤抖着，“这事儿……这事儿可不能乱说啊！不吉利，也……也惹麻烦！”
她越是这种反应，我心中的那个黑洞就扩张得越大。我急切地、几乎是用气声追问：“阿姨，求您告诉我！我……我晚上都睡不好觉！那屋里，是不是……是不是死过人？”
阿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一种深深的忌讳。她再次紧张地瞥了一眼楼梯口，仿佛生怕那个“东西”会突然出现。在我近乎绝望的、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下，她似乎终于抵挡不住，也或许是出于一丝对我的怜悯，她闭了闭眼睛，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用那颤抖得更厉害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声音，吐露了那个可怕的秘密：
“唉……造孽啊……”她先是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叹息，然后语速极快而又模糊地低语道：“那屋里……以前……以前是住着个女的，是给老板当秘书的，也是……也是老板的那个，情人。”她似乎难以启齿“情人”二字，说得含糊不清。“那女的啊……年纪轻，不懂事，仗着自己……就天天逼着老板离婚，闹得厉害……老板哪肯啊？人家有老婆孩子，有家室，早就……早就想摆脱她了，嫌她是个累赘，是个麻烦……”
我感到一股寒意开始从我的尾椎骨缓缓升起。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的那年，”阿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讲述鬼故事般的恐怖氛围，“老板……老板就给了她一条电热毯……跟她说是冬天暖和，好得很，让她铺着睡觉……”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可谁知道……后来电视里都曝光了，谁知道那根本就是一条劣质的电热毯啊！”阿姨的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和愤懑交织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是老板他……他故意给她的！！”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虽然老王也暗示过，但此刻从另一个人口中得到如此明确的证实，那冲击力依旧无比骇人！
“结果……结果就在那天晚上，那电热毯……就……就短路起火了！”阿姨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仿佛那惨剧就发生在昨日，“火其实不算太大，主要是烟……浓烟滚滚啊！那女的……听说那天晚上还喝了酒，睡得太死……等被人发现……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她猛地停顿了一下，脸上毫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惊惧，仿佛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
“她……她就被活活地……烧死在那屋里了！就在……就在你睡的那张床的位置！听说……发现的时候，都……都烧得蜷缩起来了，黑乎乎的……不成人形了……惨啊……真是太惨了……”
她最后几乎是在用气音嘶吼出那个“惨”字。
我听着这详尽而恐怖的叙述，只觉得那股从脚底窜起的寒意，瞬间变成了汹涌的冰河，席卷了我的全身！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尖在同时扎刺。一只无形的手，似乎真的穿透了我的胸腔，紧紧地、残忍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就像一片在凛冽寒风中飘零的、孤苦无依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那恐怖的真相撕碎。
我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维持表面的镇定，但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相互叩击，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我颤抖着，又追问了几个模糊的细节，比如大概是哪一年，事后怎么处理的。
但阿姨在吐露了这最核心、最骇人的部分后，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也仿佛触犯了某种绝对不可逾越的禁忌。她的脸上重新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满，对于我的后续问题，只是无比慌乱地、含糊其辞地应付着：“记不清了……都好多年了……别提了，别提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挣脱了我无意识搭在她胳膊上的手，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然后，她像是身后真的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一般，甚至顾不上拿放在旁边的扫帚和水桶，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那仓惶逃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楼梯转角的阴影里，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那恐怖的过往彻底吞噬。
空旷的楼梯间，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依旧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灰尘依旧在光柱中舞蹈，但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已经彻底失去了颜色和温度。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遗弃在荒原之上的石像。阿姨那颤抖的、充满恐惧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带着焦糊气息烙印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劣质电热毯……故意给她的……活活烧死……不成人形……”
这些词语在我脑海中疯狂地盘旋、撞击、回响。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楼梯间的窗户，投向那栋在午后阳光下依然显得阴森破败的宿舍楼，投向二楼西头那扇我无比熟悉的、此刻却如同恶魔之眼的窗户。
原来，我夜夜住着的房间，竟然埋葬着如此一段血腥、残忍、充满背叛与谋杀的过往！那彻骨的寒冷，那怨毒的白衣女人，那“这是我的地方”的凄厉控诉……一切，都有了最合理，也最恐怖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