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的春天,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料峭的寒意,风拂过面颊,已不似冬日那般刺骨,却依旧带着清冷。我,一个刚告别校园、一脚踏入社会的青年,怀揣着对未来朦胧却炽热的憧憬,与初涉人世难免的彷徨与迷茫,拖着半旧的行李箱,来到了公司为我分配的宿舍楼下。彼时的心境,恰如这初春的天气,希望与不安交织,既期盼着独立生活的新篇章,又对未知的环境心存一丝怯意。
这栋宿舍楼坐落于公司大院的最深处,像是刻意隐藏在现代化厂房的背影里,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尽头。我分到的房间,更是位于这栋旧楼二层的最西头。整栋楼的外观,在夕阳的余晖下,愈发显得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身躯,默默承受着岁月无情的侵蚀。外墙的墙皮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带着潮湿霉斑的砖体,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确像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又添了无数伤痕的老脸,沉默地诉说着它所见证的漫长年岁。楼侧墙壁上,枯萎的爬山虎藤蔓纠缠,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干涩的摩擦声,更添几分破败。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木色的单元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楼道里异常昏暗,仅靠着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泡提供照明。那灯泡似乎寿命将尽,光芒昏黄不定,并且伴随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滋滋”电流声,顽强地闪烁着,光影随之晃动,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将这片狭小的空间完全交付给深不见底的黑暗。墙壁上,不知是水渍、油污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斑驳陆离,形状怪异,在摇曳的灯光下,竟有几分像某种神秘的、无法解读的符号,无声地暗示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秘密。脚下的水泥楼梯台阶边缘多有破损,每踏一步,都会惊起细微的尘埃。
我脚步沉重地踏上二楼,走向西头那间宿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干涩的脆响,仿佛惊扰了此地长久的沉眠。推开房门,那股陈腐的气息更加浓郁了,像是封闭了数十年的旧木箱突然被打开,里面沉淀的空气瞬间溢散出来,带着木头腐朽、布料发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鼻腔发痒的怪味。
房间不大,一眼便可望尽。格局方正,却因光线不足而显得异常逼仄。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已经泛黄起泡的白色涂料,上面点缀着几块深色的、形状不规则的污渍,像是顽疾的疤痕。正对着门的那扇窗户,更是触目惊心——玻璃上有几处明显的裂痕,最长的一道从左上角蜿蜒到右下,如同一道闪电的烙印。这几处裂痕被人用那种土黄色的、宽边的老式胶带横七竖八地粘着,手法粗糙,更像是一种敷衍的临时措施。窗框的木头已然有些腐朽,漆皮起翘。一阵风吹过,那粘着胶带的玻璃便不堪重负般地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放任窗外初春的冷风长驱直入,灌满这间本就缺乏暖意的房间。
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无不透露出岁月的沧桑。两张相对摆放的铁架单人床,油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锈红色的铁锈,用手轻轻一摇,便连带着整张床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在抗议着时光的侵蚀与重负。一张脱了漆的木桌和一把椅腿有些歪斜的木椅,被随意地放置在房间中央,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默默相对,像极了两个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相对无言的老人,在寂寥中消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我叹了口气,将简单的行李随手扔在靠门稍近的那张床上,床板立刻发出一阵剧烈的抗议声。灰尘在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飞舞。心里盘算着,暂且将就吧,等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手头宽裕些,定要尽快出去租个像样的房子。这个念头,成了我当时唯一的精神慰藉与支撑。
草草收拾了一下,疲惫很快将我拖入了睡眠。夜渐渐深了,整栋楼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沉寂。不知睡了多久,正沉入梦乡深处,突然,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
“走开……”
那声音极其轻飘,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穿透层层阻碍传来,又或者,它根本就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的。音调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浸入骨髓的哀怨与凄凉,尾音微微颤抖,似有若无,像秋夜寒蝉最后的振翅。我猛地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然而,强烈的睡意和初醒的迷糊让我很快自我解释——定是太累了,做了个噩梦。于是,我翻了个身,裹紧被子,试图再次沉入睡眠。
可是,没过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更短,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清晰了许多,也近了许多,仿佛就在我的枕边,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隐隐含着怒意:
“走开……这是我的地方……”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睡意被彻底驱散,我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周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透过那被胶带粘黏的玻璃裂缝,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支离破碎的光影,如同鬼魅般在地上无声摇曳。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尚未完全清醒,出现了幻听。然而,那声音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此刻就静静地站在我的床边,低着头,用那双充满怨怼的眼睛凝视着我。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壮起胆子,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对着浓稠的黑暗大声喝问:“谁?!谁在那里?!”
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绝对的、万籁俱寂的静。连窗外风的呜咽、玻璃的嘎吱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这寂静,比那诡异的声音本身更令人窒息。我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一定是最近刚入职,工作压力太大了,精神紧张产生了幻觉。我不断地自我安慰,试图用这个合理的解释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最终,疲惫还是战胜了恐惧,我重新闭上眼睛,却是一夜无眠到天明。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声音,总是不期而至,打破夜的宁静,也搅得我心神不宁,难以安寝。有时,是那个哀怨的女声,低低地啜泣,或幽幽地诉说,像是承载了无尽的委屈与悲伤,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听得人心里发酸;有时,却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语调变得尖锐、急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与怨恨,仿佛积压了千年的怒火,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两种声音,时而单独出现,时而交织在一起,让我睡不安稳,精神也日渐萎靡。
我虽然心里愈发害怕,夜深人静时甚至不敢关灯睡觉,但骨子里那份属于年轻男人的倔强与不愿认输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我一个大男人,血气方刚,难道还能被这来历不明、虚无缥缈的声音给吓跑吗?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再者,经济上的窘迫也是现实。于是,我咬紧牙关,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然我行我素,继续住在这间越来越显得诡异的西头宿舍里。只是,每个夜晚的降临,都开始变成一种无形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