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时节似有反常,中秋刚过,丝丝寒意便悄然弥漫开来。
浮云山下二十里外,有一座太平镇。镇中漫山遍野皆植桂花,每年八九月间的花开时节,微风拂过,馥郁芬芳便充盈整个小镇。
镇口处,有一家老酒馆,名为相聚楼,以独家秘方酿制的桂花酒与桂花糕远近驰名,堪称太平镇的一块响亮招牌。
因为浮云山被尊为天下道门圣地的缘故,四方各地慕名而来的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其中尤以江湖武人居多,所以山下附近村镇自是一向热闹,而太平镇就是其中之一。
约莫酉时初刻,天色已然昏暗,空中阴云悄然聚集,隐有风雨将至的迹象。
相聚楼占地颇广,高有三层。一楼便是酒馆大堂,宽敞开阔,摆放着十四五张桌凳。巨大的柜台正对着大门,柜台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坛,坛中所盛,正是相聚楼的招牌佳酿“桂花酿”。柜台两旁,各有一座楼梯蜿蜒而上,直通二、三楼,气势颇为不凡。
然而此刻,由于客人稀少,整栋酒楼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这却是极为不寻常的情况。因为相聚楼的酒远近驰名,所以一向是方圆五十里生意最好的酒楼。但不知为何,自从去年开始,镇上往来的游人香客突然减少,尤其甚少见到往年那些鲜衣怒马出手阔绰的江湖中人。
这让很多太平镇的人很是纳闷不解。
此时,正趴在柜台后打瞌睡的酒楼伙计丁牛被钻进衣领内的一股子冷风惊醒。他打了激灵,睁开眼看向大门外。
“这龟儿子的鬼天气,怕莫是又要变天咯。”
丁牛用一口地道的巴蜀口音嘟囔咒骂了一句。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听到有人用地道的本地口音高声喊道:“阿牛,你龟儿子莫要趁掌柜的不在,就偷懒耍滑,赶紧再给老子上一壶酒来哟。”
虽说酒馆生意冷清,但总归还是有客人光顾的。
空荡荡的一楼大堂里,只有两桌客人。
丁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挤眉弄眼地回应道:“哟,老石头儿,最近腰包鼓起来了啊,都能续酒了?”
这一桌坐着三个人,都是太平镇的本地居民,所以丁牛才敢用这般戏谑的语气与他们打趣。那说话的人,是个身材瘦削的汉子,面色微微泛青,看上去中气不足的样子。他一听丁牛言语中带着讽刺,顿时拉下脸来,破口大骂:“你个小龟儿子,老子哪天喝酒少给你酒钱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活该你一辈子被那老龟蛋欺负。”
他口中的老龟蛋,就是酒楼的掌柜,这些年虽靠着酒楼赚了个盆满钵满,却极为吝啬小气,和铁公鸡没啥两样。
丁牛却丝毫没有生气,抬手就在同样正趴在台上呼呼大睡的另一个伙计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那伙计哎哟一声,猛地惊醒,睡眼惺忪,一脸茫然。
丁牛提了一壶酒来到那一桌前,将酒壶重重地放在那汉子面前的桌上,伸出手,冷笑着说道:“既然石大爷向来出手阔绰,那就麻烦您把上个月记账的酒钱结一下吧?”
那汉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一巴掌扇开丁牛的手,嗤笑一声道:“你小龟儿子急啥子急,老子酒都还没喝完呢。”
丁牛斜着眼睛,瞧了瞧那汉子,只是冷笑不语。这时,那汉子同桌的一人,赶忙打着圆场,讪笑着说道:“阿牛啊,我们这个石大爷,最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婆娘手里讨到了几个银钱。今儿个等他喝高兴了,自然不会少了你的酒钱。”
那汉子听了这话,脸色微微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丁牛说道:“小龟儿子,你给老子看清楚了,今儿老子真不差钱,你可得把爷几个伺候好了。”
丁牛扫了一眼桌上的碎银,约莫有三四两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故作惊讶地说道:“哟,石大爷今儿个这腰包可真是鼓得厉害啊。后厨里还有刚洗干净的腊肉老竹笋,要不要小的给您炒一盘当下酒菜?”
“滚你娘的。”那汉子骂了一句,“少在这儿啰嗦,别耽搁老子们喝酒。”
丁牛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笑道:“石大爷您可别上火,太平镇谁不知道您腰包里的钱,都是花了大力气从家里婆娘肚皮上换来的。您也是个辛苦人,不过身子骨可得悠着点儿,别把腰给累折了。不然哪天您来喝酒,就得让人抬着来了。”
这话一出口,那汉子的脸皮连同脖子,瞬间涨得通红。同桌的两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汉子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来,飞起一脚朝着丁牛踢了过去,嘴里还大骂道:“你这小龟儿子,老子好歹还有个能使劲的婆娘,不像你活该一辈子打光棍,连婆娘长啥样都不知道,是不是现在还是个童子鸡啊?”
那两个同伴笑得更欢了。
丁牛屁股上挨了一脚,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不痛不痒。他嘴里却大声叫嚷道:“老石头,你要是晚上在床上硬不起来,我们掌柜的那儿还有秘制的壮阳酒,可以便宜点儿卖给你哟。”
“滚你娘的,小心憋死你个狗崽子。”那汉子朝着丁牛啐了一口,骂道:“我看你还是去浮云山多烧点香转转运,也好让神仙给你送个婆娘。”说着,还作势欲要追打。却被他的同伴大笑着连拉带拽地将他拖了回去。
丁牛咧着嘴,怪笑着道:“我倒是想去山上烧香拜神呢,可是我听说最近浮云山突然禁止香客上山,说是要修补真武大殿,想去还去不成呢。”
一个酒客似也想起了这事,说道:“是有这回事,我家婆娘昨天也准备去进香,在山下被他们拦住了,不让进。”
“可我记得浮云山不是前年才翻修的大殿吗?这才过一年又要修,他们再不差钱也不是这样弄的吧?”另一个酒客听了,接着话道:“还有,前年他们翻修的时候也没见不让人上山了,这是啷个一回事哟?”
“这事透着古怪,莫不是山上有什么事了吧?”姓石的汉子也接下话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可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外面可不大太平呢。”
丁牛见他们几个说得煞有其事,也不由笑了起来:“出云上有吕真人那样的老神仙在,天大的事都不算啥,你们还是别瞎猜了。咱们这地别的没有,就是太平。”
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诚然有理。
其他三人听他这样一说也觉有理,便不再谈论这事,各自喝起酒来。
而太平镇也名副其实,数十年来一直是方圆百里最为安宁祥和之地。自三百多年前,崇真剑派于浮云山开宗立派,无论天下如何风云变幻、动荡不休,几乎都未曾波及到浮云山下的这片太平静土。
崇真剑派本名崇真观,源出道门,供奉真武大帝。约三百多年前,一位道术修为高深莫测的道人,携同门来到巴蜀境内的浮云山,自立门户,称崇真观。这位道人便是崇真观的创派祖师紫阳真人,传承玄门之术。
至第三代崇真掌教玄阳真人时,其独钟剑术,耗费数十年心血,创下精妙绝伦的“玄真剑法”,并允许门人同时修炼道术与剑法,随后将崇真观改名崇真剑派。
此举引发修习玄门道术同门的反对,他们认为道法乃玄门正统,不可与剑术同修,于是愤而脱离崇真,在浮云山外另立一门,称玄宗。
自此,崇真分为“道剑”与“玄宗”两派,数十年来争执不断。
就在那时,崇真剑派诞生了一位不世奇才,他是玄阳真人的第三位弟子,年仅十四岁,便已能将道术与玄真剑法融会贯通,成为崇真创派以来第一位同时修炼道术与剑法并取得突破的双修之人,这人便是吕真一。
吕真一天生灵慧,禀赋卓异,悟性超凡。二十岁时,他第一次孤身下山游历江湖。彼时的他,虽为道士,却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行事不拘世俗,且颇具好胜之心。他仅用三年时间,便败尽天下同代众多高手,而后返回青城山,称江湖除美酒佳肴外,已索然无味,遂潜心修道悟剑。因他之故,崇真剑派开始名动天下。
吕真一三十岁时,玄阳真人驾鹤西去,他顺理成章成为崇真剑派第四代掌教。吕真一以自身卓越的修为,向玄宗证明了剑法与道术可以同修的事实,玄宗自此对剑道再无偏见,重归崇真门下。
此后,崇真剑派逐渐被天下道门认可,浮云山门下弟子数千,俗家弟子更是多如繁星,遍布江湖,成为彼时中原江湖第一大派。
三十五岁时,吕真一二次下山,欲再次印证剑道,自号“青云散人”。他以无双道剑之术,会尽天下豪杰,所向披靡。半年后,他回到浮云山,留下一句“江湖虽大,不如人间烟火”,此后便再未踏出过浮云山一步。
此时的他,在武林中已独登绝顶,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孤独。
而后,有同门与好友询问他最后一次下山的目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想借江湖见证自己的剑道,顺便品尝天下美酒佳肴,还去皇宫赴了一个约。吕真一的回答看似云淡风轻,却令旁人暗自咋舌震惊,没想到他竟敢擅入皇城禁宫。果不其然,不久后大魏朝廷便派人前往浮云山,欲封吕真一为国师。
奉旨而来的礼部官员,在浮云山后山顶的菜地里,见到了正在种菜的吕真一,恭敬地说明了来意。然而最后却是无功而返。
但这位办砸差事的礼部官员回到京城永安后,非但未被降罪,反而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原来是吕真一让他给当朝天子带回了一句话,也是一个承诺。对某些人而言,吕真一的一句承诺是价值无可估量的。但这位道门魁首为何会破例给朝廷一个承诺,他承诺的又是什么,却无人可知。
多年后,江湖有传言称,吕真人年轻时游历江湖,胆大包天闯入皇城大内,偶遇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至于这女子究竟是谁,与吕真一有何纠葛,却无人知晓。但那或许就是吕真一之所以会给朝廷一个承诺的缘由。
但不论这个传言真假,有一点却是事实。朝廷虽未达成封吕真一为国师的目的,但之后对崇真剑派却颇为重视。浮云山下的官府衙门,每年都会以问道之名,上山奉上数目不菲的功德银钱。崇真剑派也由此渐渐成为天下道门之尊,吕真一更是成为当之无愧的道门魁首。
四十岁时,吕真一以道门“南明离火”之术为基础,苦心钻研,自创了一门至刚至阳的独特剑法“开阳剑诀”,与“玄真剑法”一阳一阴,相得益彰。
四十三岁时,吕真一已能将开阳、玄真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融会贯通,阴阳相济,修为再次突破,已至天人合一之境,甚至已窥得大道天机,被武林中人视为天下剑道第一人。天下间因此对他有了“道剑开阳问玄真,扶摇青云上九天”的至高评价。
四十岁之前,吕真一两次下山,在江湖与武林中皆引起轩然大波。他虽身为道门中人,年轻时却性格暴烈,行事任性。游历江湖时,他不仅热衷于与天下高手问剑论道,还曾手刃无数奸宄恶徒与邪门外道,因此树敌众多,却无人能奈他何。纵观一生经历堪称传奇,令无数人惊叹仰慕。只可惜两次下山之后,吕真一便再未踏足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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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牛回到柜台后面,踢了一脚还在回味美梦的那个伙计,瞪着眼睛说道:“田大头,再等半个时辰我可就得先溜了,你留下来关门打烊。你要是敢跑去跟老龟蛋告状,老子可饶不了你。”
那伙计身材矮瘦,却顶着一颗又圆又大的脑袋,果真人如其名,模样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实。田大头像是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脑袋,嘴里“哦”了一声。丁牛见状,又拍了他一巴掌,瞪眼道:“后面还有一堆活儿呢,你倒睡舒服了,难不成还想让我一个人去干?”
田大头又“哦”了一声,便慢悠悠地往后院走去。
丁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发起呆来。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大堂靠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那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客人。一个是身着青衫的青年,相貌英武俊朗,气质不凡;另一个是身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削,目光如电,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
两人是今天午后才到的酒馆。一进门,紫袍中年男子就拿出一块十两重的碎银,点了一壶桂花酿和几盘下酒菜。之后,两人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可让丁牛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两人似乎对桌上的酒菜并不怎么感兴趣。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只是偶尔动了几下筷子,喝了两杯酒。其余时间两人都沉默寡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还时不时地朝着酒馆门口张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丁牛在酒馆里打滚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见过不计其数,眼光自然十分老辣。他从两人的衣着和一口流利的官话,便能判断出他们都是外乡人,而且极有可能还都是江湖中人。
因为那青衫青年带着一柄刀。
此刻,那柄刀就搁在青衫青年的桌旁。那刀长有三尺左右,样式古朴无华,刀身略宽线条流畅,丁牛眼光独到,一眼便看出这柄刀虽看着不甚起眼,但若仔细端详,却能隐约感觉到刀鞘之内的锋锐之气,绝非寻常之物。
丁牛虽说觉得这两人的行为有些古怪,但在酒馆里待久了,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只要客人有钱付账,他才懒得去管人家到底在等谁,要坐多久。
此时,大堂之内,那青衫青年忽然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凌叔,一年前魔教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天动地的,可这儿的人却好像一点儿都不知道的样子,您不觉得奇怪吗?”
那紫袍中年人端起酒杯,缓缓喝了一口,语气平静淡然:“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只要山上那位吕真人还在,不论天下如何大乱,这方寸之地就会一直太平无事,这里的普通百姓也能一直安居乐业。况且像那种事,一旦被太多普通百姓知晓,必定会引起恐慌。虽说那件事在浮云山之外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不管是对江湖还是朝廷而言,知道的人越少,总归是件好事。”他的嗓音略显低沉厚重,犹如一口无锋的重剑,沉稳而有力。
那青年微微沉吟,随即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这方圆数百里,都是崇真剑派的势力范围。要想不让那些消息传进来,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想来这也是最近浮云山下,江湖中人突然变少的原因吧。”
紫袍中年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双眼细长如鹰目,眼眸中却神华内敛,顾盼之间,隐隐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锐利锋芒。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只是由此看来,山上那位吕真人,虽身为道门高人,却尚未真正达到所谓‘太上忘情’的境界。但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受到无数人的敬仰与尊崇。”
“太上忘情么?”青年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在我看来,所谓‘太上忘情’,实则不过是无情罢了。江湖上都传言,这位道门魁首,是数百年来最有机会踏足天门、羽化登仙的大气运之人。但并非我魏昆仑对这位绝代高人不敬,他若真没达到那无情之境,当初魔教之祸时他为何不亲自下山出手镇压?若有他出手,中原武林也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