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道无声的懿旨,将这看似寻常的赏赐化作了刺向柳玉蓉心头的一根利刃。
宫道之上,金顶朱轮的御赐小辇缓缓而行,四周宫人垂首屏息,连风似乎都识趣地放轻了脚步。
这顶小辇本是天子闲暇时游览御苑所用,如今却载着薛兮宁,一个刚刚入宫的才人,其背后所代表的圣眷隆恩,足以让任何后宫女子嫉妒到发狂。
果不其然,行至长乐门前,一队华服宫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正是盛装的柳玉蓉,她凤目含威,嘴角却噙着一抹看似温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淬着冰冷的寒光。
“薛妹妹真是好大的福气,竟能得陛下如此恩宠,连这御辇都赏了你。”柳玉蓉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仿佛要将“恩宠”二字钉在薛兮宁的身上,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辇内,薛兮宁并未起身,只是隔着薄纱轻声应道:“贵妃娘娘谬赞了。陛下隆恩浩荡,并非臣妾一人之福,而是雨露均沾,泽被后宫。”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惶恐:“臣妾初入宫闱,不懂规矩,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娘娘海涵。只是……这御辇乃陛下亲赐,臣妾不敢不乘,亦不敢久乘,若是误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辰,怕是更担待不起。”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这是皇命难违,又搬出了太后这座大山,还将自己摆在了谦卑无知的位置上。
柳玉蓉精心准备的一番质问,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化解了。
她盯着那被纱帘遮挡的模糊身影,仿佛能看到对方面纱下那张从容不迫的脸。
“陛下恩宠”,这四个字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她所有的怒火与算计都挡了回去。
柳玉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妹妹说的是,是本宫思虑不周了。快去吧,别让太后久等。”
说罢,她侧身让开道路。
御辇再次启动,从她身边平稳驶过。
直到那顶小辇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柳玉蓉脸上的笑容才轰然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毒的阴鸷。
她猛然想起近来对她的疏远与冷淡,原本只以为是朝事繁忙,此刻一个可怕的念头却如毒蛇般缠上心头——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薛兮宁?
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嫉妒,在她心底疯狂搅动,掀起惊涛骇浪。
小辇内,薛兮宁的神色却无半点波澜,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交锋只是一阵拂过车帘的微风。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辇外传来。
“薛……薛才人。”
薛兮宁抬眸,只见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女正站在辇旁,正是九公主萧瑜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怯懦,此刻正紧张地绞着衣角,仰头看着自己。
“公主殿下。”薛兮宁示意停辇,柔声问道,“有事吗?”
萧瑜童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鼓足了勇气,才低声说道:“我……我能与你同乘一段吗?我的仪驾在后面,走得太慢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宫人无不骇然。
公主与才人同乘一辇,这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薛兮宁只是微微一笑,朝萧瑜童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纤长,在日光下莹润如玉。
“当然可以,殿下请。”
萧瑜童愣住了,她从未见过有人会这样对她。
宫里的人,要么因为她的身份而过分谄媚,要么因为她生母早逝、性子懦弱而暗中轻视。
只有眼前这个人,用一种平等的、温和的姿态接纳了她。
她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入薛兮宁的掌心,那份温暖的触感,让她冰冷已久的心底倏然泛起一丝暖意。
坐进小辇,萧瑜童显得有些局促。
薛兮宁却像是没看见一般,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糕点递给她:“尝尝这个,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甜而不腻。”
萧瑜童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口吃着,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在这方寸之间,没有尊卑,没有规矩,只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名为“温情”的东西。
她对薛兮宁的敬佩与好奇,在这一刻悄然发酵,化作了一丝依赖。
“殿下可是要去东宫?”薛兮宁看似随意地问道。
“不!”萧瑜童的身体猛地一僵,糕点碎屑落在衣襟上,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有些变调,“我不去那里。”
薛兮宁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声音放得更轻了:“为何?太子殿下是你的亲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我怕……”萧瑜童的声音细若蚊蝇,头垂得更低了,“皇兄他……他病了之后,脾气变得很不好。东宫里的人,都……都很吓人。”
“吓人?”薛兮宁捕捉到了这个词,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可他终究是你的兄长。深宫之中,血脉亲情何其珍贵。殿下难道就因为一点恐惧,便要舍弃这份亲情吗?还是说……殿下害怕的,并非是太子殿下本人?”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萧瑜童用怯懦编织的外壳。
萧瑜童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慌乱。
她害怕的,真的是太子吗?
还是那个幽禁在东宫深处、如同鬼魅一般的女人——萧睿妃?
看着她动摇的神色,薛兮宁知道时机到了。
她握住萧瑜童微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去看看他吧。让他知道,这宫里还有人在关心他。有些恐惧,你越是逃避,它就越会追着你不放。只有当你敢于直面它的时候,它才会变得不堪一击。”
薛兮宁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驱散了萧瑜童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
她看着薛兮宁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无尽的力量。
抗拒、动摇、挣扎……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替闪过,最终,化为了一丝决然。
“我……我去。”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上了无法回头的台阶。
薛兮宁满意地笑了。
她朝辇外的侍女低声吩咐:“去内务府,取一套上好的赤金镶红宝的头面来,要女子式样的。送到东宫门口,要快。”
女子首饰?
萧瑜童瞬间反应过来,脸色煞白。
这不仅仅是要去见太子,更是要去拜见那位深居简出、性情乖戾的萧睿妃!
她猛地抓住薛兮宁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两年前……”
她的话戛然而止,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这小小的辇内也藏着无数双耳朵。
她凑到薛兮宁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道:“两年前,青珪旧事,边军三千人叛逃,传闻与……与皇兄的亲军有关。从那以后,母妃就再也没出过长信殿,皇兄也……”
薛兮宁的眸光骤然冷了下来,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握着茶杯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惊涛。
青珪,又是青珪。那个被尘封的名字,那段被血染红的往事。
萧瑜童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仍在紧张地耳语:“宫里有传说,皇兄的那支亲军并未解散,而是化整为零,藏在……藏在……”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妖风卷起地上的残叶,狠狠拍打在车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小辇猛地一晃,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
风声呼啸而过,宫道上空无一人。
可就在那一瞬间,薛兮宁和萧瑜童同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宫道尽头那片被高墙与浓荫笼罩的巍峨宫殿——东宫。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那片幽深的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们,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东宫,已经不再是储君的居所,而是一个蛰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的深渊。
而她们,正一步步,走向这深渊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