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旧梦温·罗天大醮
太渊六年秋，为上后染恙祈福，也为保佑九大书院落成，上皇在朝阙举行罗天大醮仪式。
自然，这等道教科仪一般都是由乐昌公主提议并且再三请求的。
不过这回不同。
上皇自晞王妃怀孕之后，待晞王更厚。
便想到晞王是正经的太平观的寄名弟子，这等大事竟也因此就交给他办了。
诸皇亲都生疑讶然，但见安和郡主一惯依恋爱慕地看着夫君，又那样为他得到上皇青眼而高兴……便又放下那点疑惑，心道莫不是睿王府又要靠着女婿再再再东山再起？
宁王，汉王，晞王，哪一个没给到好处？他家倒是真只浪费了一个女儿，没长眼睛跑去嫁了内侄……
晞王接了旨，他似乎病得好些了，但面上还是苍白。
众人又都猜想安和那孩子怕不是要胎里就要带病了吧…
“昭才疏学浅，但有上皇相托，则必不辱命，便是舍命成事，也绝无怨言。”
年轻的从前一直倒霉被上皇的刀架在脖子上的晞王，还是那么老实人的样子，实在叫人厌不起来。
现今上皇心血来潮，高看他几眼，他就又颠颠地跑来为上皇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哎，这傻子。
便都出言鼓励，说晞王之才，一定不辱皇命！
说上皇爱重，晞王前程远大，千秋后代都得福佑。
晞王的眼睛半含感激，半含哀愁，叫看客们更加舒服，对之怜重。
而哪里能见他目光悠然间越过重重皇亲与臣工，就是寻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夫君，该回府了吧。”
安和催他，显出在睿王府从未有的轻盈活泼，她挽着丈夫的胳臂，穿过重重衣冠，面上的光彩是新嫁的幸福，还有丈夫得到重用的荣誉。
圣荑在殿檐下看着那一对璧人远离。
原来他成婚，也是这样好的结局。
原来跟着晞王的女子，和当初在他身边同辇的云妃，那样相像。
哦…这时候，晞王妃也怀孕了。
真的与云儿那时一模一样。
安王的小厮为他递来拐杖。
他低头接过，未察觉前面有人回头。
......
盛极隆厚的罗天大醮，需搭设九坛奉祀天地诸神。
上三坛称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但今上不在朝阙，便派安王代祭。
中三坛称周天，主公卿贵族祀之，设二千四百神位；主祭者由乐昌，汉王，慕王等以此相排。
下三层为罗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则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并分七次举行七朝醮典，醮科包括福醮、祈安醮、王醮、水醮、火醮、九皇礼斗醮以及三元醮等。
罗天大醮的主要科仪有焚香、开坛、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等。
在诵经礼拜时还伴有优美的道乐和变化多样的禹步及踏罡斗。
普渡区内，以五色布遮天。
民间信众都聚集于此，听宗师讲法论道。
乐昌换了身道袍，面不施妆，发不饰金银，而依旧光艳动人。
她穿过这些跪坐听讲的百姓，要看看今日请的，那位宫娥都说超凡脱俗若神仙的宗师道祖，是何等模样。
人们惊叹于仙子落凡，神女降世，皆都惊呼出声。
而神仙更是倨傲，微微仰头，要俯看那华盖之下，法座之上的讲经道人。
但重重等待点拨的迷途世人之前，在她快要看清法帐之中的道人模样之时——
那道人低首捏诀，乐昌再上前一步，便只见一阵轻烟拂过。
“这是…檀香味？”
她觉得更有兴趣，非打听出这个道人是谁不可！
走回原路，檀香味淡了许多，倒有一股草药的苦味……
她瞧高处阙楼有缕缕青烟冒出，以为这道士还挺有闲心，换个口味？
拾阶而上，却是一间丹房。
偌大铜炉外，晞王一个人在添柴。
上官昭身体不好，所以寄托鬼神之说，又当道士，近来沉迷炼丹的话……也很合理。
不过晞王羸弱，又是常年在上皇上后与今上手下讨生活，谄媚卑微又弱小的形象深入每个朝阙皇亲心底。
所以即便他穿着祭祀道袍，还在丹房，还确确实实是在炼丹，但就是没有刚刚化作轻烟而去的那个道人有仙人之姿，有飘摇红尘之外的空灵气。
至多凭着这股羸弱风姿，叫人无端想到三册时期的卫国风流。
乐昌对他道：“晞王还会炼丹？什么丹？能长生不老吗？”
上官昭给她一丸药，她倒是真不怕，听得是能养颜之药，就要往嘴里扔。
汉王恰这时进来，拦住她，斥道：“什么都敢吃，你学得什么破毛病！”
乐昌不满哥哥陡然过来，真是吓她一跳，道：“晞王不是说养颜青春之药么？还能骗本公主不成？”
而晞王竟而冷笑，“确实养颜青春，服下此药，公主将永远拥有此刻的美貌，千年不变，万年不腐。”
乐昌不明白他这“豁出去不装了”的态度从何而来。
几瞬后才明白晞王那话的意思，神情也惊慌几分。
汉王立时将药扔了，带着乐昌走，“晞王疯了。”
乐昌还不愿，被哥哥拽着还往回看。
“他疯了？他不是好好地…他都要有孩子了。”
但却看到，那药滚过石桌上的经纬棋盘刻线，到了晞王手边。
他径直吞了下去。
回头却有预料般，挑衅地看了一眼乐昌。
乐昌被看得毛骨悚然，只觉上官昭像是血狱里的暗鬼，地府里爬出的罗刹……
她立马从被哥哥拽着变成拖着哥哥跑。
“他疯了，他就是疯了！我要回家！”
那眼神着实可怕。
可她又哪里得罪晞王了？！
重重屋檐后撤，汉王停步，他好容易找到妹妹，听闻这几年她行事恣肆，毫无忌惮，便要规劝，“尹儿，你…”
但这时，乐昌才想到了被爽约在湖心亭的还发着烧的驸马。
“哥哥，改日再叙，我要回家去，阿铭……”
她觉得阿铭应当无事吧。
但也不想听许久不见的兄长说些与谏议台一样的糟心话。
于是匆匆别过，快到湘园之时……又不想进去了。
“他都不来迎我…”乐昌抱怨，觉得是驸马还想着自己前两日扇了姜未晗耳光的事。
侄子冒犯婶婶，扇两个耳光怎么了？
还把她手打疼了呢…都怪那厮悖逆，叫她一时气急，否则定然干粗活的仆妇来扇他！
叫他疼个痛快，再去告她，再挨廷杖，从上到下打一顿，凑个全套好了！
便只回乐昌府去梳妆，而后罗天大醮也不去了，要带着侍人，去落雯山访仙去。
她一心追逐神仙的飘渺风姿，追逐脱离凡尘的清明灵秀。
却忘了不是驸马不来迎她，而是她让驸马在湖心亭等她。
为此编了那样甜蜜的谎言，让那少年彻底等废了身子。
秋风寒凉入骨，那湖心亭又在冷泉之旁，他还穿的是公主为他制的神仙衣裳，单薄轻盈，流光溢彩。
他第一回穿，再珍惜不过了。
偏偏，她就是这样差点杀了他。
“阿铭。”
太渊九年，乐昌驸马不再是那个稚子。
乐昌公主，也不是那样轻狂恣肆，毫无顾忌的公主了。
她看到驸马与一个侍女小声交谈。
侍女身量小巧，驸马倾身，两人在廊下站着，共对湖光春色。
她不是当年那样不顾他人的乐昌了。
见唤不来，那两人对她视若无睹。
她不怨不闹，只含泪拿起了室中摆的装饰的燕刀。
“我杀了你们！”乐昌受不了了，掣起燕刀出鞘，直劈向那对奸夫淫妇！
“姜未铭，你还没和离呢，竟敢这样侮辱我！”
“本公主是有错，但不是给你这样侮辱的！”
“去死，都给本公主去死！”
她到这里之前，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最远的童年，她还有个婴孩时期胖胖短短的手臂，两手搂住姨母的脖子，死死地扒在她身上，姨父拿着花逗她，被胖胖的小手打了好几下，她就是贴着姨母，怎么也不想下来。
慢慢地，那个小孩子就哭起来。
似是先天的灵气，总能预知而后的悲哀。
为之哭。
姨母和姨父都有些无奈，但却还是说，“宝宝，不放开我们，我们也要走了呀。”
她却还是不会说话的年岁，咿咿呀呀只好大哭。
而后是落空的深渊，怀抱里没有亲人，身后不再是紫川御苑的花海。
无边的孤寂与恐惧笼罩着她，她伤心不已，悲哀痛绝。
再又是那些在求凰宫的点滴，姨母的嘱咐与教导，她全都听不进去的碎语：“你一味不顾他人心意，便算是有权势富贵托底……将来”
“尹儿，玩弄他人并不能得到什么，你既然什么都有，为何不肯好好经营一场婚姻……”
还有那些诅咒。
罗天大醮那日，她去落雯山上遇见真仙。
给的谶语：
“你终究会走上你父亲一样的路，害人害己，追悔莫及。”
“你永远看不到真情，得不到永恒。”
姨母又站在她面前，手上是剑。
“我不希望会有这一天，但是你是我的孩子…既到了这一步，那么宁负他人，莫负自己！”
醒来，壁上悬刀寒光现。
姜未铭躲了过去，但立马被公主府的亲卫拿下了，包括那个侍女。
他表情受伤，因为乐昌明显对他不信任。
“公主，她不过向臣禀报本家的消息…”
“拿下！”
乐昌没有理他，脸上尽是梦醒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