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轮车呼啸而至,一个瘦得干巴巴的老鬼不耐烦地吹起一个号角。随着那有气无力的号角声响起,从一截截铁滑车上跳出几个打着哈欠的厉鬼,有一个还笨拙地将一只重重的铁皮箱从车里拖出。
鬼众散去,又一阵号角声响起,那老鬼朝这边看了过来,操着干哑的嗓音,没好气地喝道:“最后一班,还走不走!”
“走走走!”萨守坚连忙反应过来,拍了拍王善的肩膀,率先跳进面前的一截铁滑车里。
王善扛起钢鞭,大摇大摆地走到铁滑车前,先将钢鞭抛进车里,然后费力地攀上锈迹斑斑的铁车沿,跳了进去。
“看我干嘛?”王善迎着萨守坚瞪大的眼睛,不解地问道。
萨守坚指了指王善脚下。只见一个青脸獠牙的瘦鬼正倚着车沿蜷坐,怀中抱着一个冒着蓝色火苗的长铁板,双腿在车厢里舒展开来,眼中却痛苦不堪。
王善再往下看去,发现自己的钢鞭正好砸在青脸鬼的一条瘦腿上,将腿上的小半截骨头给压成了肉饼。
“对……对不住,对不住!”王善连忙将钢鞭提起,退后几步,拼命道歉。
“没……事……”青脸鬼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将那腿缓缓收回,用手上下挤了挤,便恢复了原状。
又一声号角响起。青脸鬼不慌不忙地抓住扣在车底的一截铁链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眯了起来。萨守坚和王善见状,也照样学样,各抓住一截铁链子,盘腿坐在车厢底部。
车头传来一通鼓响,坐在每截小车车头的蓝衣鬼差们扬起鞭子,将轮子打燃,火轮车呼一下便冲了出去,很快便向阴曹方向疾驰而去。
由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两人倒还坐得安稳。王善一向闲不住,见那同行的青脸鬼已打起了瞌睡,呓语着什么“讨厌加班”之类的抱怨话,便率先开口问道:“真人,你怎么猜到他们的背后另有其人。”
“这件事我早就有所怀疑。我遇到的那些追杀鬼,都不是泛泛之辈,应该属于公人。”萨守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直到今天遇见那对判官笔,便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怎地?”
“据我所知,判官笔是官差所用之物。”萨守坚信手咒出几枚多汁的果枣,一枚一枚塞进口里,权作止渴。
“厉害。”王善比了比大拇指,顺手从萨真人手里捡起一枚枣子,塞进嘴里,刚咬一口,便有一股酸意涌出,几乎把大牙都要酸掉了。
“酸死了!我呸!”王善连忙将口中的东西吐了出来。
“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萨守坚嬉笑着又递了几颗枣子过去。
“嗬,会开玩笑了。”王善半信半疑地拿起枣子,小心地咬了一口,一股凉凉的香甜汁液淌出,顿时口舌生津。
“不错不错。”王善一口气将剩下几枚枣子吞下,道:“不过……你真的相信那大力鬼?还好心将他送到鬼面郎中那里。”
“不管相不相信,我都是要到崔判官那里去的。要将黄范从枉死城救出,崔判官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王善不置可否地低下头,抚了抚套在左手腕部的永火之轮。这轮子被王善从挂轴上拆下,中心部位恰好形成一个中空的套环,套在左手腕部,十分合适。
“可算有了替代火石棒的物什,和那个华光小姑娘的帐便一笔勾销了罢。”王善暗喜道。
此时,永火之轮上跳动着嘶嘶火苗,它现在斗志充沛,连火光也浓烈了不少。似乎是与巨鬼的战斗让它就此复苏,也有可能是接下来的战斗迫使它摩拳擦掌。
酆都阴曹是一片宏大的巷区,里边设立着四司六房十八处等等鬼务设施,屋舍重重相叠,街巷窄小。在重重房屋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崔府君的衙司——阴律司。
这座衙司建在双层白石台基之上,为重檐四角斗尖顶形造,上覆紫色琉璃瓦黄红剪边,面宽及进深约有九间之广,正面开三门,门前形塑两只青眼狴犴,整座建筑十分气派。
此时正是夜间,阴律司三扇大门紧闭,但门缝中的微微亮光表明屋内的人仍在活动。
在永火之轮的流光之下,崔府君坐在檀木椅子上,轻轻打开一小纸包“苦粉”,嗅了一大口,然后把纸包合上,满意地打了个喷嚏。
“我说了,”崔府君对着隐在黑暗中的一个影子道:“阎君雷霆大怒,下次行动,必须将他拿下。”
“是……”那影子粗声道。
“你声音怎么了?”崔府君向上靠了靠。
“你刚说,将他拿下,”一个人影在崔府君身后忽然冒出,笑道:“是指我吗?”
“你!瘟鬼救我!”崔府君慌忙站起,却被身后的人按住肩膀压回座位。
人影里也缓步走出一人,扛着钢鞭,将一个已然昏厥的绿衣厉鬼抛在地上,道:“嘿,你的瘟鬼在这儿。”
崔府君苦笑一声,啪啪鼓起掌来,道:“萨守坚,广福王。能找到这里来,真是神通广大。”
原来,萨守坚和广福王凭着紫绶仙衣的遮蔽,混入阴律司,先将瘟鬼打昏,然后便等着崔府君的到来,将他制服。
“所以,你来,难道不是让我停止对你的追杀吗?竟然只是让我救人。”崔府君耐心地听完萨守坚的话,笑道。
“追杀的事情,你也决定不了。既然是阎君下的令,你只是执行者,那我自会去找那阎君聊聊。”萨守坚道:“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带我去枉死城?”
“可以,”崔府君指了指门口,道:“不过,我还是得唤一个鬼差上来,两位避一避?”
“你要做甚?”王善机敏道。
“别紧张。”崔府君担心地看看王善肩上的钢鞭,道:“我总得派人取来黄公的卷宗吧。”
“还有六叔的。”萨守坚补充道。
枉死城离阴曹并不太远。但是,崔府君告诫道,外间到处都是阎君安置的探子,便让手下的独眼鬼差带来一架火轿,请萨王两人坐上,一路左拐右拐,行至一座四柱三间的巨大铸铁牌楼前。
牌楼后便是那座锻钢巨墙怀绕着的枉死城了。
独眼鬼差将火轿停稳,请众人下轿,又从轿中抱出几本厚厚的卷宗——这都是崔判官吩咐拿来的。
“终于到了。”萨守坚举头望了望牌楼上阴刻的白色“枉死”篆文,握紧了拳头。
一行人走近巨墙下一扇极小的铁门,独眼鬼差抓住门环扣了几下,里边一声有气无力地应答后,门便开了,一个长身阔臂的青脸鬼伸出头来——正是火轮车上与萨王二人同行的那只鬼。
青脸鬼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向崔府君唱个喏,多看了眼萨王二人,装不认识的样子,让众人进了门。
铁门的里边是第二道铁门。青脸鬼先将身后的门牢牢关上,然后打开第二扇。
如此三番。当萨守坚进入不知是第几扇门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阴气袭来,将身子浇了个透凉。
萨守坚望着这座阴怖乏光的黑暗城市,眼前恍过一阵阵血暴凌杀之象,耳边又尽是些呻苦凄楚之声,不禁打了个激灵。
“倒比外边凉快多了。”王善倒浑不在意,扇了扇头上的汗,将那钢鞭换了个肩膀,正要侧身看去,一张眼珠爆出的血糊糊鬼脸伸到了跟前。
“啊!”饶是那王善胆大,仍是被吓个半死,当下提鞭就打,把那吊眼鬼打将出去。
“崔府君在此,你们赶快散了散了!”青脸鬼差提着一盏纸灯走在前面,将围上来的冤鬼们俱皆打发走了。
“这些冤鬼们阴气太重,戾气太重,我们才不得已建了这座枉死城将之关了起来。这里阴冷到连玄火钢都无法点燃火焰。”崔府君一边解释,一边殷勤地将萨王两人向枉死城深处引去。
“走慢点,游奕鬼。”那个叫做“游奕鬼”的青脸鬼虽然懒洋洋的,但走起路来,脚程却是极快,惹得崔府君连连催他放慢脚步。
“知道了。”游奕鬼懒洋洋地应着,脚下的步子却仍不放缓。
迤逦间,一行人来到一处高台,顺着石阶攀到台顶,却将整座枉死城尽收眼底。
游奕鬼将灯笼放下,用火石打燃了两盏座灯,遂请崔府君坐上了正中的大座椅。
崔府君摆摆手,让那独眼鬼差走近,从他怀中翻检出两本簿子,遂令道:“唤黄范、萨如升二人速来!”
那游奕鬼将一枚鬼面铜号举起,对着铜号喝道:“唤黄范、萨如升二人速来。”
声音从铜号中放大数倍,响彻整个枉死城。一时间,整座城池处处回荡着这句话的回声。
“呵,萨刑司——”一个手脚皆折的白脸亡魂缓缓飘来台上,嘶嘶叫道:“萨刑司,好久不见。”
“黄范……”萨守坚深深吸了口气。自己从蜀中西河县跨越万里,收伏小鬼、广福王,与五猖、搜神天师无数恶斗,又闯进这冥府世界,九死一生,才走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赎罪。
“萨刑司,萨刑司,你害得我好苦啊————”黄范忽然红着眼睛扑来,张开血盆大口,紧紧咬住萨守坚的肩膀。慌得个崔判官,连忙命独眼鬼差将黄范拉开。
“让他咬着。”萨守坚将独眼鬼差以及挥起钢鞭的王善叱下,任由黄范咬噬着萨守坚的肩膀。
亡魂并不能真正将肉体咬破,只是将同样的痛苦加之身上。尽管如此,萨守坚仍然被咬得面色发白,颤抖不已。
“对不住。”萨守坚将手抚着黄范的后背,道:“是我害了你。我历尽波折,正是前来这里,请求你的原谅。”
黄范停下了撕咬,缓缓低下了头,不住地抽泣着:“太苦了,你不知道,被冤枉,被残害,在这里绝望地飘荡,真的太苦了。”
“我知道,我知道。”萨守坚轻轻拍着黄范,道:“黄范,我知错了。我会铭记这个教训,将来再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再不会轻杀一人性命。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我……”黄范抬起头,狐疑地看了看萨守坚,道:“原谅,我当然原谅,从你来到这里,我便原谅你了。你不愧是县里最年轻有为的刑司,甚至跑到这里来请求我这样一个亡魂的原谅,我当然原谅。不过,我原谅,能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崔府君笑道:“恭喜你萨守坚,你来到这里,获得了枉死鬼的原谅。他便可以重入轮回了。”
“我可以出去了?”黄范怔怔道。
“嗯……”崔府君也不抬头,只是饱蘸笔墨,在簿子上大写大书了起来。
按照枉死城的规矩,枉死鬼戾气太重,所以需在这里终身监禁。但其实,枉死鬼仍有办法从这里脱离开来。其中一个办法便是害人者前来枉死城,获得枉死鬼的原谅。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自我救赎。他们的罪业也便烟消云散。只是,自古以来,害人者很少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被害者也很少能够原谅自己的仇人。所以,用这个方法脱离枉死城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王善眼看那独眼鬼差将黄范送下台子,回头看到萨守坚呆呆地站在台前,沉默不语。
“疼吗?”王善走过来,,轻轻捏了捏萨守坚刚被撕咬的肩膀,道:“要不要歇歇?”
“还撑得住……可是,六叔,六叔是不愿见我吗?”萨守坚看着远方漆黑的街道。
“急唤萨如升!令速来阅魂台!”那游奕鬼对着铜号又喊了一遍。
“放弃吧,别等了。”崔判官将卷宗扔给鬼差,站起身来,劝道:“可能你的六叔,不愿见你。这……也是难免的。”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萨守坚坚持道。
“唉,你不知道,黄范出城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枉死城,若我们回得晚了,可能,不太妙。”崔府君无奈道。
“老头,真人的话,你没听明白?”王善将钢鞭轻轻抵了抵崔判官的后背。
“明白了,可……”崔判官看了看王善那可怕的眼神,便将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阴气越来越重,倏忽间,一阵冷雾向阅魂台袭来。雾中,魂呼鬼嚎之声愈来愈响。
“救我出城!救我出城!”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凭什么他能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一大窝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枉死鬼魅从雾里涌住,揪着崔判官扯攘不已,都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将那崔判官吓得抱头躲在王善身后。
“快滚开!”王善扬起钢鞭打去挥来,却只将它们逼退,稍一歇缓,鬼魅们复又卷土重来。
“真他娘的难缠!”王善唾了一口,抚了抚腕部的永火之轮,然而那火轮只是温温的,并无焰火冒出。
“在这儿,任何玄火钢都无法点燃,就连永火轮,都只能勉强维持表面温热。”游奕鬼收起铜号,提起一柄偃月斧,迎面走来,将王善身后扑来的鬼魅一斧子打散,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走了。”
“真人?”王善看了看萨守坚。
萨守坚正跪在台前,不顾几个鬼魅的拉扯,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不肖侄儿萨守坚,向六叔请罪!”
“不肖侄儿萨守坚,向六叔请罪!”
“不肖侄儿萨守坚,向六叔请罪!”
“难缠的恶鬼!”王善大步走去,将那几个鬼魅扯开,帮着萨守坚喊道:“萨六叔,看在他这么诚恳的份上,你就快过来吧!你不来,你侄子是不会走的!你难道要眼睁睁看自己的侄子被这些鬼魅分吃吗?”
“守坚……”一个苍老的身影忽地浮现在萨守坚眼前,那布满皱纹的惨白脸庞,因激动而抽搐着。
“六叔!六叔!”萨守坚跪倒在萨六叔脚下,含泪道:“孩儿不肖!孩儿来迟了!孩儿,能否请求您的原谅。”
萨六叔的口唇抽搐着道:“守坚,六叔不怪你。为了我这老头子,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来这里……是六叔没脸见你,我的孩子……”
“需要赶紧走了!我们一起下台,你六叔,我会送出城去!那什么狗屁文书程序,之后我再找崔府君补办。”游奕鬼劈开一簇阴魅,大喝道。此时的游奕鬼已毫无那惰懒之气。
“出城!出城!我们也要出城!”一听见“出城”,周围的鬼魅如同疯了一样,狂乱舞动,扑面袭来。
“好!”王善擦了擦感动的泪水,挥鞭打退一片鬼魅,道:“我们一起……唉,崔老儿呢?”
“早就逃了。”游奕鬼拉起萨六叔,便向台下引去。
“贼杀才!”王善扶起萨守坚,跟着游奕鬼冲了下去。
到得巨墙外,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已是冷汗浃背,腿脚酸麻。游奕鬼将黄范与萨六叔一并带走,与萨王二人作别,向那轮回台方向去了。
“该回去等华光了。唉,要被那女人知道,她院子被搞得乱七八糟,恐怕要把我们撕碎了。”王善叹道。
“奇怪的是,崔判官不知道去哪儿了。”萨守坚看到停在枉死城前的火轿已然不见踪影,信手抚了抚肩膀,奇怪的是,自打从阅魂台下来,萨守坚就一身轻松,这会儿,连肩膀上被黄范撕咬的阴伤也不再疼痛。
“怪他呢,先回去吧。我记得,那院子里还有一些龙血酒,听着就很好喝的样子。”王善满不在乎道。
此时,一片阴影自空降下,十五尊夜游神忽然出现,将萨守坚和王善团团围住。
“发现萨守坚!发现萨守坚!”夜游神一遍又一遍重复地道着,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发现你个头啊!”王善大骂一声,正要钢鞭挥去,却被萨守坚拦下。
“等等,咱们直接找阎君算账!”萨守坚摇摇头,道。
话音刚落,一阵震天撼地的声音响彻全城:“阎君圣谕:铁围城展开!封闭酆都!全城搜捕入侵者萨守坚!”
“糟了!”萨守坚惊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