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细微如蛛丝,却又沉重如磐石,在这空旷死寂的图书馆内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暴雨砸在穹顶玻璃上的声音愈发狂乱,仿佛无数巨掌在捶打这片脆弱的天空。
数道浑浊的水线从裂缝中笔直垂落,精准无误地滴在中央展柜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水珠正中那两支被誉为镇馆之宝的古笔。
李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遭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将他环绕。
就在刚刚,他心头一阵无端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被强行剥离。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用厚布层层包裹的诗骸笔。
那包裹的布料上,竟无端渗出了一缕缕墨黑色的纹路,扭曲蜿蜒,如同人体内枯败坏死的血管,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李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捏住那层布料的一角,缓缓揭开。
只一眼,他便如遭雷击。
原本盘踞在笔杆上的赤红色龙纹,此刻已然转为一种毫无生机的焦黑色,仿佛被地狱业火焚烧过一般。
一股刺骨的冰寒顺着他的指尖疯狂涌入体内,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冻结。
【警告!执念反噬进度:78%!】
【警告!
宿主精神正被笔灵严重侵蚀,若不及时净化,七日之内,您将彻底丧失自主意识,沦为笔的傀儡!】
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猛然想起那段关于李白晚年的野史记载,诗仙临终前最后一句不是流传的诗句,而是一句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呓语——“笔为囚我之牢”!
原来不是诗才耗尽,而是他被这支笔……囚禁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砚的后背,他死死盯着手中的焦黑笔杆,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原来……它早就在吞噬我。”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也映出了李砚眼底那抹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必须找到“断墨冢”!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苏绾在自家老宅的书房里翻箱倒柜,终于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本泛黄卷边的《长安风物志》。
书页间,一张用毛笔手绘的地图悄然滑落。
地图的材质是某种兽皮,虽历经岁月,字迹却依旧清晰。
终南山北麓,一处山谷被朱砂重重圈出,旁边两个古朴的篆字——断墨。
图下还有一行小字注解:诗仙李白葬笔之所,非有缘者不得入。
苏绾刚将书与地图合上,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便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苏绾小姐吗?我们是佳士得拍卖行亚洲区的负责人,听闻您家中藏有孤本《长安风物志》,我们愿出一百万,不,三百万收购此书。”电话那头的声音彬彬有礼,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不卖。”苏绾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走到窗边,不经意地向下一瞥,心脏猛地一紧。
楼下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无牌轿车,车窗降下半扇,一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臂搭在窗沿上,其黑色西装的袖口处,赫然绣着一个形如燃烧卷轴的暗纹——墨衣会,卷烬纹!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苏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拨通了李砚的电话,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盯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李砚的声音传来,简短而坚定:“今晚出发。只带书,不带任何人。”
夜半,暴雨再次倾盆而下。
李砚和苏绾一前一后,如同两道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侧门溜出。
城郊的废弃工厂旁,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早已等候多时。
车门拉开,露出大壮那张憨厚又焦急的脸。
“砚哥,绾姐,快上车!”
车厢里挤满了传灯社的成员,他们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准备好的登山装备和干粮递了过来。
面包车的车身上,贴满了学生们用各种笔迹写下的诗句:“别让诗死在课本里”、“我们不是标准答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李砚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校园轮廓,忽然低声对大壮说:“如果我没回来……把社团活动室里的那个‘诗芽箱’,搬到图书馆正厅去。”
那是他们收集到的、所有热爱诗歌的普通人写下的第一首诗,是诗歌最稚嫩、也最纯粹的火种。
大壮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
面包车一路疾驰,直到终南山脚下才停住。
暴雨冲刷着山体,前方的道路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塌方,导航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混乱的信号。
“只能靠它了。”苏绾在摇晃的车灯下摊开那张古老的兽皮地图,指着朱砂标记的位置,脸色凝重。
那里,在现代地图上是一片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区域——地质塌陷区。
车灯扫过前方的小路入口,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斜插在泥地里,上面的红漆字迹在雨中仿佛泣血:“禁区:擅入者,后果自负!”
两人没有丝毫退缩,告别大壮,毅然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山谷里泥泞湿滑,暴雨引发的泥石流不时从两侧山坡上呼啸而下,好几次都险些将他们吞没。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们精疲力竭之际,前方的山道拐角处,一道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那是一个脸覆青纱的女子,身形飘忽,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纸灯笼。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悬崖边,仿佛与这风雨融为一体。
“墨姑……”苏绾失声低呼,她在古籍中见过关于此人的零星记载,是断墨冢的守护者。
墨姑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李砚身上,声音古涩而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少年,你怀中带来的,是济世的书,还是灭世的劫?”
不等李砚回答,她抬起素手,指向深不见底的峡谷:“笔冢有灵,只接纳以真心祭奠的鲜血。贪求力量者,必被力量反噬而死;追逐虚名者,必被虚名蒙蔽而盲。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中的灯笼“噗”地一声熄灭,那道青影也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再次只剩下狂暴的风雨声。
李砚握紧了怀中那支越来越冰冷的诗骸笔,转头对苏绾说:“你在这里等我。这一步,只能我自己走。”
李砚独自一人攀下断崖。
岩壁被雨水冲刷得滑不溜手,他好几次都踩空,仅靠着手指死死抠住岩缝才没有坠入深渊。
终于,他双脚落在了谷底的实地上。
这里风声凄厉,如泣如诉。
谷底中央,一方残破的石碑在风雨中孤独矗立,碑上的字迹早已斑驳,却依然能辨认出那惊心动魄的十个字:
“笔尽诗不尽,心死花方生。”
李砚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墨姑的话。
他不再犹豫,抽出随身的短刀,在自己手掌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他将流血的手掌用力按在冰冷的碑面上。
血滴渗入石碑的瞬间,整座山谷仿佛都活了过来!
大地剧烈地颤抖,石碑后的山壁轰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露出一个深邃的洞穴。
洞穴之内,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支从中断裂的狼毫笔,被无数枯萎的莲花藤蔓死死缠绕,悬浮在半空中。
那,就是断墨冢的本体!
就在此时,李砚怀中的诗骸笔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竟“铮”的一声自行脱鞘飞出,化作一道黑光,直扑那支断笔而去!
它要吞噬掉断笔的力量!
“不!”李砚目眦欲裂,猛地向前扑去,在半空中死死抓住了诗骸-笔。
然而,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笔杆上传来,将他狠狠掀翻在地。
无数个充满了贪婪、不甘、怨毒的低语声在他脑海中炸开:
“写吧……写下去……”
“写满千卷,写尽浮生……”
“与我合一,你将拥有不朽的诗名……永世为奴……”
那是历代被这支魔笔吞噬了心智的执笔者,他们不散的残念!
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的生死刹那,李砚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我不是你的容器!”
他猛然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举起诗骸笔,对准自己的心口位置,狠狠地插了进去!
但他并非自戕!
在笔尖刺入胸膛的瞬间,他没有引动杀气,而是以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逆燃心火,将毕生积累的所有功德之力,尽数反向灌注到笔灵之中!
“心死花方生……死的是功利之心,生的是诗歌之花!”
鲜血顺着焦黑的笔杆汩汩流淌,浸润了断笔,也浸润了那些枯萎的莲藤。
奇迹发生了。
在李砚心头血与功德之力的浇灌下,那支断裂的狼毫笔与诗骸笔竟缓缓相融,缠绕其上的枯藤也焕发出勃勃生机。
忽然,一朵墨色的莲花从藤蔓间缓缓绽放。
花瓣薄如宣纸,脉络清晰如字,它轻轻脱离藤蔓,飘然落入李砚的掌心。
【系统提示:净化完成,“诗骸笔·心化”阶段完成。】
【恭喜宿主,笔灵晋升为“诗心笔”。】
【新阶段特性:意动即书,落笔成真。
但每以此笔创作一首完整的诗,作为代价,您将永久失去一段与之相关的记忆。】
风停了,雨歇了。
李砚半跪在泥泞之中,失血让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怔怔地望着掌心那朵栩栩如生的墨莲,轻声低语:
“从今往后,我不用你写诗……我和你一起写。”
而在谷口焦急守候的苏绾,忽然看到远处深邃的谷底,有一点微光缓缓升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宛如星火初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