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裴叔择定吉时。
我洗漱完毕,在屋内换上一身洁净簇新的衣裙。
那是母亲特意为这场拜师仪式定制的,由家里捎来,款式近似改良旗袍:浅粉底色铺陈,长款剪裁衬得身形窈窕,盘扣点缀领口,收肩束腰的设计利落精致,裙摆自胯部微微散开,竟与茶艺服有几分神似。
下身配着宽松阔腿长裤,脚上蹬一双软底平底鞋。
对着铜镜,大姐正为我梳理长发,木梳轻柔地划过发丝。母亲坐在轮椅上,抬眸凝望着我,眼底噙着笑意,神情专注。望着望着,她眼角便泛起细碎的水光。我用余光瞥见,唇角仍扬着弧度:“妈,不许哭啦,拜师是大喜事,可不能落泪。”
母亲吃力地点头,说实话,我始终不太敢直视她的脸。
并非母亲容貌不佳,而是脑血栓的后遗症在她身上太过显著——嘴角常年歪斜,一只手紧绷着,手指蜷缩交握,时不时便会颤抖,始终无法舒展。
儿时懵懂,我还曾模仿过这般模样,左手比六右手比七,左肩高耸右肩低垂,左脚画圈右脚轻踢。
如今母亲真成了这副模样,我只剩满心酸涩。
她是被一波接一波的打击摧垮的。
可我却只能循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前行,无法陪在她身边。
于我而言,人生最残酷的莫过于此:陪伴亲人,竟会给他们带来伤害。
他们若想安好,便必须对我避之不及!
虽说我头顶已有假命格,与那些历经“破运”的人相处,妨害会减轻许多,但具体能减轻多少,裴叔并未细说,还需时间验证。
按道理讲,我的家人也都遭遇过破运,随便挑出一个,哪个人没有一段惨痛经历?
可我依旧不能靠近他们。
为何?
只因我骨子里流着方家的血,距离过近便会相互影响磁场,违背改易门庭的初衷。我若执意亲近,只会沦为制造悲剧的源头。
回望过往,若我的命格未曾出问题,母亲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曾那般贤惠勤勉、朴实温和。
在家时,母亲最爱为我梳头发。也正因她偏爱长发,我才一直留着,偶尔去理发店修剪发尾,她都会念叨舍不得。她说我发质出众,乌黑亮泽又柔顺,发丝绵软。儿时她没让我睡扁头,我的头型圆润,束发披发皆好看。母亲最得意的事,便是旁人夸赞我,总说这是她的功劳,把我生得俊俏。可如今,母亲连拿起木梳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镜子无声握拳:我失去的、被夺走的,日后定要让袁穷加倍偿还!
“栩栩,是不是姐梳疼你了?”
大姐察觉到我身体紧绷,关切地问:“扯到头皮了吗?”
“没有。”
我挤出笑容,轻轻呼气。望着镜中的自己,长发高高束起,挽成利落的丸子头。许是为了搭配衣裙,大姐取出一支粉玉横簪,细致地插入我的发髻中。整理妥当后,她对着镜中的我满意一笑:“真好看!三姑原本说订做白色套装,显得正式,可我和妈都觉得粉色更衬你。粉色极挑人,穿不好便显土气,穿得好看却能衬得人愈发精神。妈,你看妹妹,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鹅蛋脸配着桃花眼,既娇艳又大气端庄。”
“栩……美……”
母亲也对着我笑,含糊地说:“像……像……出嫁……”
镜中的我眼眶微颤,头发梳理得光洁利落,五官完整展露。我忍着鼻尖的酸意,努力扬起笑容。
自己长得好不好看,我其实并不清楚,只觉得只要坚信自己好看,那便是好看的。
这发型配这身衣裙,确实干净利落,颇有几分古墓派侠女的韵味。
若非心绪繁杂,或许我真会生出几分仙气飘飘的错觉。
我转过身,蹲到母亲身前,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妈,栩栩还早着呢,您好好养身体,等我将来真正出嫁时,您一定要为我梳头。”
母亲的眼眶再次泛红:“妈怕……妈……没……福气……”
“不会的,您一定福如东海!”
我摇头,语气坚定:“您等着,到时候您肯定能给我梳头,您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妈妈,咱们一言为定!”
母亲含泪点头:“好……好……”
“去正房吧,裴大师和奶奶都在那边等着呢。”
大姐压着情绪提醒我:“再哭眼睛该肿了,拜师时就不好看了。”
我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墙边花盆中盛放的玫瑰花,不知是不是错觉,它们开得格外艳丽。就连那盆盖着红布的小杜鹃,也轻轻颤动着,仿佛在为我加油打气。我对着小杜鹃笑了笑,在盛放的玫瑰花旁,推着母亲的轮椅走出房门,朝着正房走去。
夜风徐徐吹拂,冬夜的寒风竟也带着几分温情,吹动我的裙襟翻飞。
望着正房透出的灯火,我心头百感交集。
今晚过后,我便会成为裴叔的第三任徒弟。
改名换姓,踏道重生。
梦里花仙子的话语,即将应验。
进门前,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大姐推着母亲先进了屋,我却莫名紧张起来。从前无论是武术表演还是体操 比赛,我都最爱隆重登场,观众越多越兴奋,可此刻,我的脚步却异常沉重。
吱呀——
推开正房的屋门,屋内瞬间陷入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我微微抬脸,屋内顿时响起抽气声。
“我的天!”
裴良夸张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美了吧!简直是仙女下……哎哟喂!许奶,您掐我干啥,疼!”
许姨不动声色地掐着他,眼神带着威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父亲怔愣了几秒,随即露出笑容:“是我的闺女,我那和年画里的童女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的闺女啊!”
栩栩如生?
我微微恍惚——
这是一语成谶吗?
栩栩若生。
屋内众人纷纷对我表达惊叹,当然,仅仅是因为我的容貌。
我淡淡一笑,人长大了便有这点不好,许多话听听就罢,不会再全然相信。
但我依旧感激家人长辈,是他们给了我远超常人的自信。
我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裴叔的屋子为了拜师仪式特意调整了布局。屋内正中摆放着两把太师椅,中间用一张桌子隔开,裴叔和父亲各坐一把,桌上供奉着无字牌位。
许姨和裴良站在裴叔的太师椅后方,奶奶、三姑等人则坐在父亲另一侧的普通椅子上。
母亲的轮椅恰好停在旁边,大姐站在轮椅后方。
此刻正对我的方向,左手边是裴叔,他身后是裴良和许姨,再往前便是供奉无字牌位的桌子;右手边从父亲开始,依次是奶奶、三姑、母亲,以及站在母亲身后的大姐。
令我意外的是,半仙儿王姨也来了。她站在裴叔身旁,穿着一身与裴叔款式相近的棉长袍,显得十分正式。她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惊喜:“哎哟,栩栩这闺女真是貌若天仙,不愧是掌花娘娘转世,群芳难及,端丽冠绝!”
我被夸得脸颊发烫,站在众人面前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说“过奖了”,还是“哪里哪里”?
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像一只猴子被放出笼子,被一群看客围着打量:“这猴子真好,品种真纯正!”
“桂枝。”
裴叔看向王姨:“人齐了,仪式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他又补充道:“时代变了,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一切从简。”
“好。”
王姨立刻调整状态,脊背挺直,声音洪亮:“我王桂枝,今日受裴万通先生所托,担任本次拜师仪式的保人。正所谓良辰吉日拳脚开,高徒阔步入门来,师徒二人于乙酉年戊子月庚寅日丙戌时结下情谊……”
我愣了几秒,着实没想到王姨竟是来主持仪式的,她居然还会这一套?
与我预想的不同,仪式的祝词简化了许多,我都能听懂。
我默默记下这个日期:2006年1月1日。
十三岁这年,我方栩栩正式入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日起,方栩栩改姓为裴,成为裴万通的养女,更名为方,方圆的方,全名裴方,落户于裴万通门庭。裴方,你可有意见?”
裴方?
我改名叫裴方了?
这名字不太好听吧。
难道不叫境冰吗?
裴境、裴冰……
我走神了几秒,瞥见裴叔身后的裴良脸色一变,显然想开口反对。
许姨立刻用眼神制止了他,那眼神凶狠得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拍到他脸上!
“裴方,你可有意见?”
王姨再次发问,我看向父亲,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看向母亲,她正无声落泪;奶奶则直接侧过脸不愿看我;三姑神色淡然,手上转着佛珠,口中默念着经文。
我抿了抿唇,思索着裴方这个名字,裴叔的用心已然明了。
“王姨,我没意见。”
“你日常仍可叫栩栩。”
王姨瞬间从主持的严肃状态切换回亲切的邻家奶奶模样,小声叮嘱我:“栩栩这名字与你气场相合,十分好听。裴方是你户口本上的名字,叫不叫都无妨。从阴阳术的角度来看,知晓你大名的人越少越安全。日后除了升学等必须使用大名的场合,旁人问起,你便说叫栩栩,裴栩栩即可。”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王姨立刻恢复严肃,抑扬顿挫地念道:“高徒裴方聪慧过人!乃掌花娘娘转世,正所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做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除了裴叔,屋内众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连“百花王”都搬出来了?
是不是太过夸张了?
“曾经天上三千劫,炉中丹焰起苍烟。才骑白鹿过沧海,谁人知尔是真仙。”
不知王姨从哪里找来这些词句,或许是提前与裴叔对好的。她背诵诗句时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把我父亲他们全都镇住了。“即日起,裴方便为裴万通第三任徒弟,习学技艺,不可懈怠。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裴万通既是其师父,亦是慈父,必须引导高徒踏上正道,为苍生谋福!”
王姨神色郑重:“裴方,跪下!本保人说一句,你学一句。”
我对着裴叔和众家人跪下,跟着王姨念道:“尊师在上,弟子裴方,久慕尊师大名,深知您德才兼备。承蒙师父允纳门下,日后必谨遵师父教诲,传承术法,替天行道,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言罢,我对着裴万通磕了三个头。
“上香!”
王姨话音刚落,许姨便点燃一炷香递到我手中。王姨看向我:“向祖师爷敬香,高徒入门,望祖师爷点头允纳!”
我心中清楚这只是程序——连慧根都已显现,到了这一步,祖师爷没有不允纳的道理。
可父母家人却无端紧张起来,仿佛我这香若上得不顺利,拜师仪式便要中途夭折。
我将香插入无字牌位前的香碗中,默念祖师爷开恩。于我而言,祖师爷并非特指某一位。
符咒中蕴含诸多律令,摄、敕、召唤嵌入符咒的神名,若想让列位神尊降临,使符咒即刻生效,便需心中秉持正念,气息通达周身。
身为杂家入道的传承者,于我而言,所有先人皆为祖师。
律到神来。
当晚,香火在无字牌前燃起。
不过几秒,便噼啪作响,火花四溅。
“哎呀!”
爸爸面露惊色:“裴大师,这是……”
“此乃大吉之兆!”
王姨双眼发亮,忙安抚爸爸,“祖师爷愿纳高徒入门,日后弟子燃符相请,定能千呼千应,万叫万灵!”
我与父母家人一同松了口气,暗自感念祖师爷给足了面子。
“高徒敬茶!”
王姨依循流程,许姨闻言,又将一杯茶递到我手中。王姨续道:“第一杯茶,敬天地神明。入道阴阳,当秉持本心,须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需以善为念,不发不义之财,不做不义之事,盼早日修得正法,大有作为。”
我对着裴叔身旁的无字牌位躬身一拜,将茶水洒于身前,朗声道:“徒儿谨记,不发不义之财,不做不义之事,若有违背,形如屋灯,灯灭我灭。”
“嘶!”
爸爸的心绪尚未平复,猛地站起身,情急之下竟忘了拄拐,险些摔倒!
“栩栩,王先生可没提‘灯灭’这茬,你何苦自加此语,是想彰显能耐吗?呸呸呸!快把这话收回去!”
裴叔神色淡定,隔着桌子伸手扶住他:“方兄,还请保重身体。”
爸爸架好拐杖,眉头依旧紧锁:“裴大师,您听听孩子这话,是不是太过沉重了!”
我看向爸爸:“爸,这是我发自肺腑的誓言,是对天地的承诺。”
踏道修行,心要正,口要直。
即便只是口号,也得喊出十足诚意,这方面我从不怕落人口舌。
“栩栩,你这孩子真是……”
“大勇。”
奶奶一个眼神压下爸爸的话,“栩栩不过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何错之有?身正不怕影子斜,踏道之人更需光明磊落。既行刚正之事,便不可心怀苟且。栩栩做得对,这才是先生该有的模样,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才是真的不堪。”
爸爸面色难看地坐回原位。王姨见状,继续主持:“第二杯茶,敬生身父母。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裴方今日改换门庭,在外学艺,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生身父母海涵。他日裴方一飞冲天,定当衣锦还乡,孝顺父母长辈,竭尽所能!”
听着这些词句,我莫名红了眼。跪接许姨递来的茶水,缓缓举向爸爸:“爸,从前我在家时常任性,挑食惹您生气,您千万别怪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挑食了。即便换了姓氏,我永远是您的栩栩,是您的女儿。我会勤修道法,不让您再为我忧心。”
不过短短几秒,爸爸的眼眶便湿润了。
他颤抖着手接过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
随后将茶杯置于一旁,抬手掩住眼眶,一言不发。
我从许姨手中接过另一杯茶,举向奶奶:“奶奶,我一直记得您的教诲,您说要做个好人,做个有奔头的人。我定会努力,绝不让您失望……”
“诶。”
奶奶含泪接过茶水,轻抿一口:“栩栩啊,乖孩子,好好学,不必牵挂家里。做事最怕三心二意,咱要甜就取糖碗,要酸就取醋碗,干一行就要专一行,知道吗?”
我鼻头一酸,重重点头。膝盖转动,看向三姑:“三姑,栩栩……”
“乖。”
三姑示意我无需多言,接过茶碗便饮下,手中佛珠不停转动,努力咬字清晰:“一杯水可品四海滋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共享一轮清辉,心需常保澄明。栩栩,路是你自己选的,好好走。”
我强忍着泪意,端起茶敬向妈妈:“妈……”
妈妈泪水涟涟,她颤抖着伸出手,不让大姐相帮,紧紧握住茶杯。即便茶水洒出,也用力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冲我嗯嗯发声:“栩……栩……好……女儿……”
我的眼泪忽然决堤,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能哭,可看着眼前的亲人,除了奶奶,哪一个没因我遭受磨难?!
爸爸腿断了,斜放一旁的拐杖格外刺眼;妈妈病成这样;大姐家破人亡;二哥身陷囹圄;还有我三姑她……
他们为何不骂我几句!
他们越是待我好,我越是心如刀绞!
“我对不起你们!!”
我对着他们,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恨不得将地上的石砖磕碎:“我根本不是福星,我是祸害!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
“栩栩!!”
许姨急忙将我拉起,“呀!额头都要磕出血了!!”
我哭得不能自已,被她一拉便跌坐在地,眼前一片模糊:“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三姑,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大姐,对不起裴叔……对不起……”
情绪瞬间崩溃!
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不过是敬茶而已,敬到裴叔那里仪式便算完成了!
这一天我憧憬了许久,本以为会是我踏道阴阳的“高光”时刻,甚至想着届时要昂首挺胸,看看裴叔还敢不敢说我资质平庸,我方栩栩的字典里可没有“不行”二字,还要当面问问他,是不是被打脸了?
可就在这一刻,看着满屋子的亲人,他们因我齐聚于此,也因我承受了或多或少的苦楚,我的内疚感如决堤之水般喷涌而出。敬的是茶,也是过往的伤痕,茶水就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我心底深藏的伤口,疼痛难忍,我实在无法克制!
“栩栩!”
家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劝慰我,大姐手忙脚乱地找来毛巾为我擦拭额头:“栩栩,你要冷静,这不是你的错,你是被人陷害的!若是姐也能拜师,定要学道法,非把那邪师揪出来,还我们家一个公道!”
袁穷?
嘈杂的人声充斥着我的耳膜。
我透过泪眼朦胧的视线,望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的裴万通。
突然明白了裴叔为何当初要说“等”。
那时我和爸爸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等到袁穷出现,便能夺回命格。
可事实呢?
袁穷的确出现了,命格没夺回不说,裴叔还为此折损了数十年道行,依旧没能将他铲除。
难怪裴叔说这是大邪术,他当时已是有所保留,生怕彻底浇灭我和爸爸的希望。
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遭遇的事情,比患罕见病的概率还低,所以许多先生都看不出门道!
偏偏裴叔曾是邪师,深谙这些旁门左道,再加上袁穷是他的“高徒”,这才得以勘破症结。
我原本的结局是必死无疑,是胡姑姑指引我找到裴万通,才换得一线生机。
想活下去吗?
那就得牵连家人!
裴叔说过,踏道修行会六亲疏离,甚至可能断子绝孙。做先生难,斩断这些情根更难!
可……
看着一张张关切的脸庞,若我不推开他们,活着倒真不如死了!
情绪渐渐平复,思维也逐渐清晰。裴叔自始至终未曾言语,他似乎早料到我会爆发,并不急于劝慰,只等我的眼泪如潮汐般退去,才不疾不徐地问我:“若你后悔,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只是难受了需要哭一场,哭完就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角的泪水,扶着爸爸坐回椅子,又安抚了奶奶和妈妈:“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
许多事,唯有层层剥开,才能窥见真相。
事到如今,我已无路可退。
三姑始终转动着佛珠,轻拍妈妈的手臂以示安抚,并未多言。
“桂枝,继续吧。”
裴叔看向王姨,刚才场面一度失控,王姨也红了眼眶,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到哪一步了?哦,第三杯茶,敬尊师裴万通。从此山高水长,愿借大江千斛水,研作翰墨颂师恩。裴万通会将毕生道法倾囊相授,助裴方成才,堂堂正正立于人世。望裴方学有所成,铲除世间妖邪,扬我通天圣手之威名。”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接过茶水递向裴叔:“师父在上,栩栩谨记入门教诲,心正、意正、念正,绝不给您丢脸。”
裴叔颔首,接过茶水浅啜一口,看我的眼神深邃而明亮:“我行事百无禁忌,入我门下,亦无过多规矩。你只需谨记,若天要压你,你便撑破这天;若地要压你,你便踏破这地。天道常不公,而公道自在你心。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我的右臂忽然发热:“师父,我懂了,我现在虽无名气,日后定能声名远扬。”
“噗嗤~”
裴良在后面偷笑:“‘鸣’和‘名’是一回事吗?”
不等我用眼神示意,许姨一个箭步上前,掐得他龇牙咧嘴!
看着裴良的模样,我竟有些同情他。为何?只因他眼眶也泛红了,想来我情绪失控时,他也偷偷掉了泪,只是嘴太欠,改不了。
“裴大师,栩栩年纪尚小,文化不高,您别与她一般见识。”
爸爸对着裴叔开口,“您的话我懂了,这三年不让她吃鱼翅,我家这条件也吃不起……”
“朗大肉!”
三姑没忍住,“你别说话了!”
气得她都顾不上咬字是否清晰!
“啊?”
爸爸一脸茫然,“我说错了吗?不是鱼翅吗?”
妈妈脸上还挂着泪痕,一听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奶奶白了爸爸一眼:“我都听明白了,那是羽毛的意思!我真后悔当年没让你多念几年书,你还不吃鱼刺,吃那玩意干啥!不扎嗓子眼吗!!”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爸爸面红耳赤,还想跟奶奶解释:“以前给您吃过的嘛!不是鱼刺!”
“你闭嘴吧。”
奶奶抱臂一哼,“裴大师还在这儿呢,你洗脸盆里扎猛子,也得懂点深浅。”
气氛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苦情戏秒变搞笑剧!
我觉得奶奶是故意的,她虽没读过什么书,爱说些民间歇后语,却极会察言观色。
劳动人民的智慧与狡黠刻在奶奶的骨子里,出门从不多言,此刻这般调侃爸爸,大抵是不想让氛围太过沉重。用我哥的话说,打小我就是家里的小祖宗,好吃好喝好玩的,哪样不是先紧着我。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栩栩,咱老方家将来就靠你啦。”
每位亲人都像是被妈妈“洗脑”了,中了黄道士的“魔咒”。
他们坚信我是福星,认定我必有出息。
老方家的祖坟能冒多大青烟,全看我怎么“折腾”了!
如今我改头换面,即便仍叫栩栩,也成了裴栩栩,人生轨迹彻底改变,日后也不能常回家,难免令人伤感。爸爸虽未多言,但从他敬茶时黯淡的神情便可看出,他心中定是苦涩难言。所以奶奶这岔打得极好,用裴叔之前的话说,我还活着,还喘着气呢,不必总沉浸在悲伤里,那太“闹腾人”了。
说笑了一阵,裴叔吩咐许姨抱来一盆花。
“哎呦,这是什么花啊。”
奶奶见了花很是惊奇,“我喜欢养花,却从未见过这品种,栩栩,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实在认不出许姨抱来的这盆花。
整盆花只有一朵,单支独放。
枝干布满绒毛尖刺,花叶呈锯齿状。
花朵极大,有巴掌大小,浅粉色,与我这身衣服倒是很搭。
但它只有五片花瓣,若说它是玫瑰或月季,蔷薇也有单瓣的,可它的形状却像放大版的桃花。盆中只有一根花枝,既非灌木也非藤本,若真是桃花,枝杈又过于纤细,且无分枝,单开一朵,娇艳异常,我实在猜不出品种。
瞧着倒像是有人折了根桃花枝,插进了土里。
可这花枝上只开了一朵巴掌大的桃花!叶片也不对,实在怪异。
仔细端详,花蕊中竟有一抹腥红,仿佛有血滴在花芯,鲜红在花瓣根部晕染开来。乍一看,颇似文人口中的“朱砂痣”,若将此花置于院内,倒也有几分“白月光”的韵味。
着实神奇。
“好香啊。”
我凑近闻了闻,虽不知其品种,这花香却异常幽兰沁心。
香味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极具诱惑力。
我竟生出了立刻将它吃掉的欲望,这想法一冒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再馋也不能对花动心思啊!
这是用来观赏的!
“裴大师,这花儿看着怎么让人心里发痒……”
爸爸眉头微蹙,“到底是什么花啊!”
“这是我给徒儿的入门礼。”
裴叔看向我,缓缓道,“这朵花,算不上任何品种,没有名字,硬要叫的话,就称它为情缘花吧。栩栩虽借了我的灯盏,但日后行走在外,难免会有人缘欠佳的情况。只要吃下这花,便可助她旺人缘,当然,吃不吃全凭自愿。”
“我想吃!”
我连连点头,目光落在花瓣上,它仿佛长了钩子,勾着我诉说它的美味香甜。我还是头一次如此渴望吃一样东西,见爸爸点头,我便抱过花盆,摘下花瓣送入口中,双眼不自觉地睁大:“好甜……”
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舌尖仿佛在花瓣上跳舞,美妙得让全身细胞都奏响了柔美的乐章。
绝了!
我如饿死鬼投胎般接连吃完五片花瓣,正要满足地竖起大拇指,五官却猛地一抽——苦了!!
残留的花瓣刺激着味蕾,山崩地裂般的苦涩汹涌而来!
“噗噗!!”
我咧着嘴,双手本能地扇动,想吐却吐不出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被辣到了!
“栩栩,怎么了?”
我发不出声音,苦涩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抓起奶奶没喝完的茶水就猛灌下去!
将残留的花瓣吞进肚子后,感觉才稍稍好些。
天哪,这也太苦了!
比中药的味道还难以言喻!
香甜全是骗人的!
“栩栩,这花是为师的一片苦心。”
裴叔看着我,轻叹一声,“所谓情缘,只因情字难料。无论何种感情,起初都会是甜的,可之后会不会苦,有多苦,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希望你踏道后能识人辨人,万莫重蹈为师的覆辙。无论多苦,都要坚持下去,苦到尽头,甜自然会回来。”
我点了点头,回味着嘴里的味道。
大概是刚才太苦了,咽下去后,连奶奶的那杯茶水都透着甜味。
“礼成!!”
王姨适时高声宣布,扶着我站起身,“栩栩,恭喜你!拜入裴先生门下!从此以后,你就是乾坤通天圣手名下有名有姓的徒弟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会努力的。”
爸爸和奶奶又对着裴叔一番道谢,拜托他日后多关照我。
大姐推着妈妈过来,叮嘱我今后要认真学道,莫要辜负裴先生的一片心意。
屋内人声嘈杂,王姨趁机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栩栩,裴大师对你可是用心良苦,这花瓣一吃,很多事你就不用愁了。”
什么意思?
王姨话里有话,我没太明白,再问她时,王姨却笑笑把话题岔开了。
裴良扭扭捏捏地过来向我道贺:“栩栩,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虽然我不喜欢你叫裴方,但好在那名字不常用。要是你学有所成,可别把我落下,咱俩好好处啊。”
末了,他还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男四号,戏份不用多,关键得讨喜。”
“我知道啦!”
我笑着点头,“我以后走到哪都带着你!”
说笑间,我瞥见那花盆,花朵被我吃了,只剩花枝立在土里。奇怪的是,它已经开始枯萎,才几分钟,花枝就快要发黑了。可惜我没时间细看,奶奶又过来抱住我,红着眼鼓励我要加油,既然选择了入道,就要闯出个名堂!
我如同即将赴京赶考的学子,被家人反复嘱托,即便都是些车轱辘话,我也耐心点头应承。偶然一转头,我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除去额头的创可贴,脸色粉润润的,像朵含苞待放的花,美得让我自己都有些发愣,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朵吃下的花。
情缘花?
旺人缘?
我记得书中有类似的蛊术,用虫子或养些灵物来助缘,却从未听说过情缘花。
难不成是裴叔的独门秘术?
胡乱猜测了几秒,心想回头得去问问裴叔,可又觉得问了也是白问,裴叔总不会害我。
吃都吃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好意思,打扰了。”
屋内正热闹时,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突然响起,众人一愣,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高挺俊朗的男人,黑色立领毛呢大衣微微敞开,里面穿着西服套装,周身还带着从山林间沾染的寒气。他望着我们,微微勾唇,眼眸清朗:“正巧路过,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