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拧紧的绷带,缠住废弃月子中心的断墙。林野背着字典、抱着小缝,一脚深一脚浅踩碎霜花,目的地:三十公里外的省际班车站——那里,有去省城的最末一班长途车。
霜把她的鞋带冻成硬弓,走一步,弓弦弹一下,像催她快逃。
身后,拆迁队的红色条幅已围拢,“安全隐患整治”六个字,像六块封条,准备把“母女村”正式判成遗照。
公路尽头,老旧的省道路牌倒伏在杂草里,指向“省城 92km”。
林野却停步:兜里只剩 11 块 3 毛,不够一张全价票。
她把小缝往上托,字典棱边硌在肋骨,生疼,却给她某种底气——字能救命,也能当路费。
远处传来柴油机的咳嗽,比她的喉咙还哑。
一辆蓝漆剥落的长途客车爬出弯道,车头写着“灰河—省城”,车窗蒙灰,像白内障老人。
林野举手,却只攥紧那 11 块——她买不起,只能赌顺风。
车越驶越慢,竟在她面前停下。
车门“咣当”裂开,驾驶座上的人探出半张脸:
帽檐压低,胡茬灰白,左眉尾一道浅疤——老魏。
那个没收过字典、刷信用卡救过小缝的老魏。
“上车。”老魏只吐出两个字,像把钥匙抛给她。
林野愣在原地。
“末班车,不发车了。”老魏补一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字典,“书带来就行,当车票。”
车厢空荡,座椅套磨出海绵,像被掏空的子宫。
林野选第三排,把小缝平放在膝上,字典竖在窗边,当盾牌。
车门合拢,发动机嚎叫,整座废弃平原开始后退。
老魏没回头,把方向盘拧得咯吱响。
“省城我不跑班线了,”他声音混着柴油机,“今天最后一趟,交车。后面去物流公司当队长。”
林野不知道“交车”意味着什么,只听出“最后一趟”——像专为她准备的摆渡。
车出镇口,雾被撕开口子,阳光斜插进来,照在字典裂口,胶布泛出毛边。
老魏透过后视镜看她:“欠费补上了?”
“还欠一千八。”林野如实答,“十天限期。”
“十天能还完?”
“能。”她没说自己打算黑工、卖血、还是继续偷药——她只是点头,像给自己盖章。
发动机热量渗进车厢,小缝醒来,打了个喷嚏,声音奶弱,却惊飞车顶几只麻雀。
老魏单手控方向盘,另一只手从驾驶台抽屉摸出一只崭新奶瓶,罐里已冲好温水:“路上买的,温着。”
林野接过,指尖碰到老魏掌心——粗粝、干燥,却带着发动机的温度。
奶瓶递到唇边,小缝急急吮吸,喉结上下移动,像一枚小小活塞,把“活着”压进身体。
林野突然鼻酸,低头把额头抵在字典上,书页散发柴油与阳光混合的味道,像某种迟到的父爱。
车速六十,车身却抖得像筛子。
老魏把收音机拧开,沙沙电流里跳出一首旧歌: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歌声被颠簸切成碎片,却固执地往耳里钻。
林野跟着旋律轻哼,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那是她第一次在父母缺席的场合,开口唱整句歌。
半途,车被交警拦下。
“末班车登记取消,怎么还跑?”
老魏递上烟,陪笑:“交车前最后巡一圈,顺便捎两个老乡。”
交警探头,目光扫过林野,在她脸上停顿两秒——那两秒,林野几乎听见自己骨缝在结冰。
老魏补一句:“我侄女,去省城看病,孤儿寡母,顺路。”
交警终究放行,把登记本往怀里一夹:“下不为例。”
重新上路,老魏却把车速降到四十。
“前面服务区,我给你办张卡。”他声音低,“物流公司的员工亲属卡,坐长途半价,以后不用偷证。”
林野怔住——她没料到,一个曾经按流程没收字典的人,会为她伪造“亲属”。
“为什么帮我?”她问。
老魏沉默十秒,给出一句:“我闺女要是活着,也该十五了。”
后视镜里,他眼角细纹像被岁月犁过的省道,一直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服务区阳光刺眼,加油站的旗子猎猎作响。
老魏下车买热豆浆,林野抱着小缝站在挡风玻璃的阴影里,看自己的影子被切成两半——一半留在灰河,一半驶向省城。
豆浆递过来,纸杯烫手,白汽蒙住眼睛。
老魏用下巴点点字典:“书后面,我给你塞了点东西。”
林野翻开封底——一张折叠整齐的公路客运发票,金额 92 元,日期今天;另夹一张银行卡,背面写着六位数字。
“卡里有一千,我私房钱,十天够你周转。密码 230517——我闺女生日。”
林野指尖一抖,纸杯险些落地。
重新发车,省城天际线已在雾中浮现,高楼像被削尖的铅笔,一根根戳向天空。
老魏打破沉默:“到了省城,先去西站派出所,找程越律师,她今天值班。我打过招呼,她会带你去办临时监护委托,有了委托,你就能正规打工,不用冒用身份证。”
林野把银行卡攥得发烫,仿佛握住一块燃烧的冰。
车进西站停车场,发动机熄火,余温在铁皮里嗡嗡回荡。
老魏站起来,高大的身子把过道堵成峡谷。
他伸手,却不是要车费,而是把字典从林野怀里抽走,随手掂了掂,又递回去:
“书还你,我留着也没用。下次再让我看见,得是全价票。”
林野接过,那一刻,她感觉字典忽然变轻——原来有人替她分担了重量。
下车前,她给小缝裹紧包被,朝老魏鞠了一躬,腰弯到九十度,像一把被雪压折的芦苇。
老魏没受礼,转身去开车厢底仓,帮她把行李——其实就是她们自己——搬下台阶。
西站人流汹涌,广播一遍遍播报班次。
林野抱着孩子,背着字典,站在出站口。
她回头,看见老魏站在车头,点燃一支烟,烟雾被风吹得四散,像一条灰色的飘带,隔断了她和灰河。
她忽然举手,冲他挥了挥。
老魏没挥手,只把烟叼在嘴角,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作揖”动作——
像对一段路程道别,
也像对一段未竟的生命,
郑重地,
盖章。
林野转身,汇入人流。
字典贴在后背,银行卡贴在心口,豆浆的温度仍在指尖。
她没回头,却知道——
那辆蓝漆剥落的长途车,
会停在原地,
直到她在这座省城,
挣到真正的车票,
再载着字典、小缝,
以及老魏未说出口的父爱,
驶向下一段螺旋,
而不再是,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