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和三十三年,暮春。
京城雨歇,御苑后山的桂花尚未开,只满树嫩苞,沾着湿雾,像谁偷藏了一兜青涩秘密。
十二岁的沈昭,第一次随母入宫赴宴。
他生得比同龄人高,却瘦,肩胛骨支起玄青缎袍,站在一群金枝玉叶里,像一柄未开刃的冷剑,沉默而格格不入。
二、
宴至半,他偷溜出来。
循着花香,误入后山小院——云家在京的别馆。
篱笆内,石灶上架着小小蒸笼,白汽氤氲,一个软红身影踮脚忙碌,发间珠串随动作轻晃,叮当作响。
那是九岁的云黎。
她偷了厨娘和好的面,往里撒一把新摘桂花,想自己做“会开花的点心”。
三、
火太旺。
蒸笼“啪”地爆开,滚烫水汽扑在云黎手背上,瞬间通红。
她“呜”地缩到一旁,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
沈昭在篱笆外,心口被那声低呼烫了一下。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翻身跃入,几步冲到灶前。
四、
“别怕。”
少年嗓音尚带稚气,动作却稳。
他捡起地上竹夹,将蒸笼挪开,又握住云黎手腕,把通红的小手浸到一旁冷水盆。
云黎愣愣看他。
水珠顺着她指尖滴落,也顺着他绷紧的下颌滚下,分不清是谁的汗。
五、
“疼吗?”
云黎摇头,又点头,鼻尖哭得发红。
沈昭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帕子——白底青竹,角落绣着“昭”字。
他小心翼翼包住她烫伤处,打结时指尖发颤,耳尖通红。
六、
桂花糕蒸过头,边缘焦黑,中间却软塌,像一滩烂泥。
云黎抽噎:“失败了……”
沈昭看着那团焦黄,忽地拿起筷子,夹一块吹了吹,送进嘴里。
烫得他眼眶发红,却咀嚼认真,半晌道:“甜的,好吃。”
七、
云黎破涕为笑,眼睛弯成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
“……沈昭。”
“沈昭哥哥,那我以后还做给你吃!”
一句童言无忌,沈昭却当了真。
他点头,声音轻而郑重:“好,我等你。”
八、
日影西斜。
远处内侍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昭该走了,却一步三回头。
云黎踮脚,从篱笆上折下一枝未开的桂花苞,塞到他手里。
“先欠你一盒香的。”
少年握紧,桂苞毛茸茸,扎在掌心,像藏了一簇小火星。
九、
他随母离宫,一路攥着那枝桂。
夜里,他把桂花夹在最常读的那卷《六韬》里,压在枕下。
——花没干,反倒被体温熏出一股淡香,混着墨味,成了他此后数年,最隐秘的安神药。
十、
再一年,他独自入宫,带着小小食盒,偷偷溜到后山。
小院却空了——云家别馆已拆,石灶荒芜。
他在残阶上坐到日暮,把怀里一盒新做的桂花糕,一块块埋进土里。
烫手的热气早散尽,只剩指尖被蒸汽熏出的红,像那晚她手背上的伤。
他低头,轻声道:“我还没吃到……下次别烫手。”
十一、
此后每一年,他都会来。
背人、翻墙、躲守卫,在相同位置支起小小蒸笼,学她的法子,和面、撒花、蒸糕。
火候仍难掌控,常被烫得指腹起泡,却舍不得扔,皱着眉吃完。
——甜里带苦,像极了暗恋。
十二、
宣和三十六年冬,他十七岁。
北疆初立战功,回京述职,雪落后山。
他在石亭刻下她侧影,一笔一划,是四年里所有未送出的桂花糕,所有未说出口的“别烫手”。
刻完,他掏出那本旧《六韬》,取出早已干成薄翼的桂苞,放在刻痕旁。
雪落下,覆住干枯的花,像覆住一场无人知晓的初潮。
十三、
他低声笑,嗓音已褪少年气,带着沙场风沙的哑。
“云黎,”
——这一次,他喊的不是云妹妹,也不是云姑娘,而是她的名字。
“下次见面,换我买桂花糕给你。”
“……只要你别再烫手。”
十四、
风卷雪,吹散桂苞,也吹散他耳尖的红。
沈昭转身,提剑下山。
背影渐远,像一柄终于出鞘的刀,带着青涩却坚定的锋芒,奔赴属于他的战场,也奔赴——
很多年后,才终于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