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宴散场，雪却未停。
云黎借口“酒烈胸闷”，向太后告了先行，携春藻绕至御苑后山。
——那里人少，却有一条隐蔽山道，可直通北疆行馆外的驻马坡。
她想去见沈昭，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再明目张胆；于是寻一处僻静，先缓一缓心跳。
二、
后山松柏成林，石阶湮于雪下。
春藻扶着主子，深一脚浅一脚，嘴里小声嘟囔：
“小姐，天快黑了，若遇野兽可怎生好？”
云黎笑而不答，只抬头望见半山腰有座旧亭，亭柱斑驳，隐约刻着什么。
她心底微动，提裙拾级而上。
三、
亭内昏暗，石案覆雪。
她拂袖扫开，却见案面正中，以匕首深深刻出一个小小轮廓——
线条极简，却眉眼宛然：
眉骨微挑，唇线轻抿，分明是她的侧影。
四、
云黎指尖蓦地发颤。
——前世她从未到过此处，更不知这亭的存在；如今归来，竟有人提前将她的模样，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后山。
答案呼之欲出：沈昭。
五、
雪光映刻痕，底部还有一行细字，笔力峻拔，却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收敛——
【宣和三十六年冬，仰见云氏阿黎，惊鸿一瞥，不敢忘。】
一笔一划，被刀锋反复勾勒，深到足以跨过一世风雪。
六、
春藻凑近，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这是……您？”
云黎没应声，只慢慢伸手，抚过那行小字。
指尖触到冰屑，像触到一段被冻住的漫长暗恋，心脏瞬间被烫了一下。
七、
身后忽有枯枝断裂声。
“谁？”她低喝。
林影里走出一人，玄青斗篷半旧，肩头落满雪——正是沈昭。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灯笼，火光在风雪中摇晃，像随时会灭的星。
四目相对，他脚步猛地顿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在此。
八、
“云……姑娘。”
沈昭喉结滚动，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目光扫过石案刻像，一时手足无措。
那副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瞬间崩成少年笨拙。
九、
云黎垂眸，压下翻涌情绪，轻声道：
“将军的画功，不错。”
沈昭握灯的手收紧，指节泛白，半晌才低低开口：
“冒犯。”
两个字，像雪落剑锋，带着自厌与克制。
十、
他忽然上前，抬袖去擦那刻像，似乎想毁掉证据。
云黎却先一步拦在他手臂前，掌心覆住那小小侧影，抬眼看他：
“别擦。”
“……”
“我喜欢。”
十一、
风穿过破亭，卷起细雪，也卷起他斗篷下摆。
沈昭僵在原地，灯火映着他睫毛，颤得像扑火的蝶。
云黎缓缓收回手，却解下腰间绣了一半的桂花帕，铺在刻痕旁，用匕首割下一角，递给他。
“后山风大，若真要画，用绢，别用石。”
轻软绸角落在掌心，带着她体温，像一捧火。
十二、
沈昭怔然接过，指尖无意识摩挲那缕桂花绣纹，嗓音哑得不成调：
“臣……记住了。”
他抬眼，第一次敢直视她，眸底有雪，也有火。
云黎被那目光烫得心口发疼，却弯唇笑：
“下次想画，可以光明正大。”
“我在。”
十三、
灯笼火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沈昭喉头动了动，似想说甚么，远处忽传来内侍尖利的喊声——
“云姑娘——太后有赏，召您即刻回宫！”
脚步声杂沓，火光蜿蜒上山。
云黎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出亭。
擦肩那一瞬，她指尖轻碰他手背，一触即离，像雪里悄然递出的火种。
十四、
沈昭立在原地，掌心还残留那寸温度。
他低头，慢慢将割下的绣帕折成小方，放入胸前暗袋，贴近心跳。
雪落在小像上，将那行小字覆成薄白，却再无人去擦。
他抬手，以指腹轻轻扫去，动作珍重得像拂开一场经年的梦。
十五、
夜彻底沉下。
山林寂静，唯有风声猎猎，像替谁心跳。
沈昭提起灯笼，灯火摇曳，映出亭外一行足迹——
小巧，坚定，一路向北。
他看了一会儿，忽地低笑，笑意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