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三,年节灯市未撤,宫中却先铺陈盛宴。
宣德殿外,二十四面金龙幡迎风猎猎,暖香自兽炉溢出,混着细雪,沉得像一坛陈年的鸩酒。
云黎立在丹陛下,抬眼望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萧御披杏黄四爪蟒袍,佩玉鸣銮,正与礼部尚书叙话;侧颜温润,眉目含春,仿佛昨夜血笺只是一场荒唐梦。
她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下一瞬却转身,借廊柱遮了身形,对春藻低声道:
“从侧廊走,先去暖亭。”
春藻愕然,“小姐不是要给太后请安?”
“请安不急,”云黎垂睫,掩去眸底冷光,“我先躲一躲。”
二、
侧廊通向梅园。
雪压枯枝,风一过,碎玉四散。
云黎行得急,狐氅扬起,像一尾惊慌的火狐,在素白画屏里灼出裂口。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躲。
退婚书已甩,债已清算,照理应无所畏惧;可身体比思绪诚实——只要远远瞥见那抹杏黄,三十六刀的痛便瞬间回到骨缝。
三、
梅园尽头,暖亭帘半垂。
云黎掀帘而入,却猛地收步——
亭内有人。
四、
那人背对而立,玄青锦袍,肩覆雪粒,正伸手拨弄案上小火炉。
炉上铜壶咕噜作响,白雾升腾,将他冷峻的轮廓晕得模糊;听见动静,他回首,眉骨凌厉,眸色却静若寒星。
沈昭。
四目相对,呼吸同时一滞。
五、
云黎心口倏地发烫——
前一生,她于刑台血尽而亡,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双被绝望烧红的眼睛。
如今他活生生立在这里,眼底没有血,没有泪,只有克制到近乎谦卑的惊喜。
“云……”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却迅速拱手行礼,“臣见过云姑娘。”
生疏的称谓,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前世所有隐秘与遗憾一并封存。
六、
云黎怔了片刻,忽地弯眸,还礼:“沈将军。”
袖中指尖松开又收紧,她暗暗吸了口气——
前世此时,他们并无交集;她甚至没亲手接过他的及笄回礼。
如今提前相遇,她不想再错过。
七、
沈昭侧身让案,“亭中火暖,姑娘若不嫌,可暂避风雪。”
语毕垂眼,退到最角落,仿佛只要再靠近一步,便是僭越。
云黎却前行两步,与他并肩而立。
铜壶水沸,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像一层薄而柔软的纱。
她抬手,亲自提壶斟茶,水声淅沥,掩了她轻颤的呼吸。
八、
“北疆风沙大,将军可还习惯?”
沈昭微愣,似没料到她开口先问这个,半瞬才答:“尚可。”
“那……沙枣甜不甜?”
她侧首,眸里带着笑,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昭指尖蓦地收紧,藏于袖中的半枚虎符被体温烙得发烫。
——那日送礼,他只遣人奉上沙枣与虎符,并未署名;她竟知晓。
“甜。”他低声道,目光落在她执杯的指尖,不敢上移,“若姑娘喜欢,臣……再遣人送。”
九、
云黎轻笑,将茶推到他面前,“将军请。”
沈昭道谢,却等她先饮——少年人的克己复礼,像一道老旧的城墙,隔绝了所有越界的可能。
云黎抿茶,目光掠过亭外。
远处脚步声杂沓,似有人寻来;她眉心微蹙,放下茶盏,忽地道:
“沈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十、
帘外雪深。
两人行至梅影深处,花枝横斜,掩去外界视线。
云黎停步,转身,仰首望他——
沈昭被她目光灼得垂眸,却听她轻声道:
“那日回礼,我收到了。”
“……”
“还有半枚虎符,”她顿了顿,声音低而稳,“我留着,也带着。”
说着,自袖中掏出那枚被体温捂热的虎符,摊在掌心,递给他。
玄铁映雪,冷光闪动。
沈昭呼吸瞬间乱了——
虎符为调兵信物,他擅自分割,本已越矩;如今她当众归还,无异于将抉择权递到他手里。
十一、
“臣……”他嗓音哑得不成调,“臣不敢受。”
云黎却上前半步,将虎符强行塞进他掌心,指尖擦过他指节,带着淡淡茶香。
“沈昭,”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轻得像雪落,“以后,别再站在我身后。”
“站到我身边来。”
十二、
花枝后,忽有脚步声踏雪而来——
“云姑娘?太后召您入席。”
是内侍。
云黎应声,转身欲走,却在一瞬回头,对他弯眸:
“茶凉了,下次我请你喝热的。”
语罢,携春藻而去,狐氅掠过雪地,火红一闪,隐入朱廊。
十三、
沈昭立在原地,掌心虎符滚烫。
他低头,缓缓收拢五指,像握住一生唯一的妄念。
雪落在眉骨,瞬间化成水,顺着冷峻的轮廓滑下,像一滴偷偷坠落的泪。
十四、
远处宣德殿钟鼓齐鸣,宫宴将开。
杏黄与绯红两道身影,一在殿前,一在廊角,隔着飞雪与人海,同时望向那道渐远的火狐背影——
一个眸色阴鸷,一个眼底燃星。
而云黎未曾回头,只在心里轻声道:
“萧御,我躲过了这一面;下一面,该我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