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疼。 钻心蚀骨的疼。
云黎猛地坐起,额上冷汗滑到睫毛,瞬间模糊了视线。 入目却是浅杏色的罗帐,绣着折枝桂花——她年少最爱的纹样。 帐外有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一声又一声,像隔世的催命鼓,又似闺阁午后的闲梦。
二、 “小姐?” 婢女春藻撩帘进来,圆脸带着惺忪,“又魇着了?” 云黎怔怔看她——春藻不是死在她嫁入东宫第二年吗?被萧御以“偷盗军情”杖杀于雪庭。
此刻却活生生端着一盏桂花蜜水,热气氤氲。 云黎低头,手背白嫩,指节无疤,没有烙刑,没有刀痕。 她几乎是颤抖着抚向自己脖颈——那里平滑如玉,全然找不到被铁链磨出的旧痂。
三、 “今夕何年?” “宣和三十七年,腊月初七。”春藻眨眼,“小姐十七岁生辰刚过三天。” 十七岁—— 距离她册封太子妃还有整整一年,距离那场剐刑还有三年零两个月。
四、 屋外大雪初霁,日光映在窗棂积雪上,折出细碎银辉。 云黎赤足奔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青涩的脸:眉黛未描,唇色天然,眼里却烧着两簇幽暗的火。 她伸手触镜,指尖冷得发颤,却笑得极轻—— “原来,真的回来了。”
五、 妆台一角,鎏金小匣静静躺着——那是萧御上月赠她的“及笄礼”:一枚羊脂玉佩,刻着“御”字。 前世她佩至刑场,刀起时玉碎,声如裂帛。 今生,她拾起玉佩,指腹在“御”字上停留片刻,猛地攥紧—— 玉尖刺进掌心,血珠滚落,滴在雪色锦毯,像点点红梅。
六、 “春藻,”她嗓音嘶哑,却带着笑,“替我备纸笔,再取火盆。” “小姐要写年节礼单?” “退婚书。” 三字轻落,却似惊雷炸在屋内。
七、 火盆很快端来。 云黎提笔,墨色未蘸已洇开,她索性用掌心血为墨,在雪笺上落字—— “云氏女黎,与太子萧御,缘尽于此,此生不缔鸳盟。” 血字灼灼,她吹了吹,对折,郑重放入信封。 “春藻,封蜡,即刻送入东宫。”
八、 火苗舔上信封边角前,她忽然抽回,低头轻笑—— “不,我亲自去。” “小姐?!” 云黎抬眼,眸底一片澄澈的寒。 “亲手扔给他的东西,才作数。”
九、 铜镜前,她自取螺子黛,缓描秀眉。 镜中少女唇角微翘,像嗜雪的刃—— “沈昭,”她轻声念,仿佛呼唤一个相隔生死的旧友,“再等等我,这一世我去接你。”
十、 院外脚步声杂沓,管家在廊下急禀—— “小姐,北疆沈将军遣人送生辰回礼!” 云黎指尖一顿,螺子黛“啪”地折断。 ——沈昭。 前世此时,她与他几乎无交集,只记得那人托小厮送来一匣北疆沙枣,粗糙得可笑。 她随手转赠园丁,连面都没露。 如今听来,却像雪夜惊鸿,声声催她赴命。
十一、 “回礼在哪?” “偏厅。” 云黎转身,赤足踩过微凉的青砖,雪色中衣袂翻飞,像一瓣急于归枝的桂花。 她推开门—— 乌木长匣静静横于案,匣盖刻着一行小字: 【愿阿黎岁岁平安】 字迹峻拔,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温柔。
十二、 她伸手,指腹摩挲那行字,忽然笑了,眼尾却泛红。 “岁岁平安……” 前世她最平安的那一日,是他用万箭为她铺就的死路。 今生,她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连同自己,一并奉上。
十三、 云黎合上匣盖,转身吩咐—— “备马,我要去北疆行馆。” “小姐,雪深及膝——” “那就踏雪而行。” 她声音轻,却字字如钉。 雪光映在她背,投下一道纤细而锋利的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又像一朵急于盛放的梅。
十四、 院门开阖,冷风卷雪扑面。 云黎深吸一口寒气,抬眸望向远天—— 那里云幕低垂,雪意未尽,却有曦光微漏,像一条细细的春缝。 她迈步,雪“咯吱”作响,像在为她前世陪葬的骨血奏一曲新生。 一步一句,无人听见—— “沈昭,我来了。” “这一世,我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