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冬末,雪片大如席,自傍晚飘到子夜,仍无停歇之意。皇城西侧的掖庭幽巷,积雪已没过脚踝,却盖不住那股浓稠的血腥。
沈昭跪在地上。
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却单骑三日三夜,跑死了两匹马,于宫门落钥前一刻闯进来——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可还是迟了。
二、
雪光映着残灯,照出刑台中央那具单薄的身形:
——云氏阿黎,昔日金尊玉贵的太子妃,三刻钟前被冠以“通敌弑君”之罪,处以剐刑。
刀起刀落,三十六刀,刀刀见骨。
雪落在她裸露的骨缝上,顷刻被热血融化,又迅速凝成红色的冰渣。
沈昭想唤她,喉间却只涌出一口腥甜。他伸手,想替她拂去眉间雪粒,却触到一层已冻硬的血壳。
她的眼未阖。
灰蒙的瞳孔里,还映着那位青梅竹马的新帝——也是亲手将她送上刑台的人。
三、
“沈……昭?”
监斩的司礼太监终于认出他,惊慌后退,“北疆主帅无召回京,是、是死罪!”
沈昭听不见。
他解下自己染满风尘的玄色战袍,裹住她支离破碎的躯体,动作轻得像在抱一朵将折的梨花。
雪落在两人身上,瞬间成了白。
血从他指缝渗出,滴在雪里,绽开一簇簇细小的红梅。
四、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御林军已围巷口。
沈昭低头,用袖口擦她脸上的血污,声音哑得不成调:
“阿黎,我带你回家。”
他腰间佩剑“惊鸿”出鞘,寒光一闪,斩断锁链。
镣铐落地的脆响,被风雪撕得七零八落。
五、
御林军逼近,数十支火把映得雪夜发红。
沈昭将人横抱而起,一步一顿,踩着厚雪往外走。
“拦者——死!”
他左手抱她,右手执剑,剑尖拖过雪地,划出长长一道沟痕,像把这座皇城劈成两半。
第一波兵刃攻上。
惊鸿剑未停,血珠溅雪,霎时开出满地赤莲。
沈昭的肩胛被长枪洞穿,他连眉头都没皱,只将怀中尸体又往怀里拢了拢,生怕碎骨掉落。
六、
第二波、第三波……
他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每一次挥剑,都低声念一句:
“别怕,我带你回家。”
直到——
“沈昭。”
高台之上,新帝萧御负手而立,金袍在风里猎猎,“为个罪妇,你要反?”
沈昭抬眼,眸色比雪更冷。
“反?”
他笑,笑意里带着血沫,“我反的不是君,是这天地不公。”
七、
萧御抬手,弓弩齐备,万箭待发。
沈昭垂首,吻了吻她已冰凉的额心——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僭越。
“阿黎,再等等我。”
他倏地转身,惊鸿剑横于臂弯,割开自己手腕。
热血涌出,滴在她唇上,晕出淡淡一缕红雾——仿佛给她续了最后一口气。
八、
箭雨齐下。
沈昭没有挡。
他将她紧紧护在怀里,跪下去,用背脊接箭——
一支、两支……密密麻麻的羽箭瞬间把他扎成刺猬。
血顺着箭杆流下,滴在她脸上,又很快被雪冲走。
沈昭却笑了,低声哄孩子似的:
“不疼,我们回家。”
九、
他再也站不起来。
膝下的雪,被两人的血浸成一片赤湖。
沈昭以剑撑地,一寸一寸往前挪——
五步、三步、一步……
终于,他爬到巷口那株老桂花树下。
——树是年少时,他偷偷刻过“昭黎”二字的地方。
如今字还在,人却散了。
十、
沈昭背靠树干,将她搂在胸前,用仅剩的力气,把两人头发挽成一束。
“结发为夫妻,”他喘了口气,血沫涌出,“……恩爱两不疑。”
雪落在交缠的发上,瞬间白了头。
他低头,最后一次吻她:
“下一世,别再选他,选我,好不好?”
风卷雪刃,无人应答。
沈昭阖眼,唇角带着笑,睫毛凝满冰珠,像一场永不会醒的雪。
十一、
御林军围拢,却无人敢近。
天地寂寂,只剩风声猎猎,吹动他破碎的战袍,盖住她残损的嫁衣。
雪越下越大,很快把两人埋成一座小小的白冢。
——无人知,这一夜,北疆主帅无诏回京,违抗圣旨,血战至最后一人,只为给心上人收尸。
——也无人知,刑台之上,新帝萧御负手而立,指节攥得青白,眼底一片血红,却始终没有下令补刀。
十二、
雪光反照,一缕晨曦自云缝透出,落在那株老桂花树的枯枝上。
枝桠间,隐约可见一行被刀刮过、却仍倔强留痕的小字——
【昭黎】
风一过,字上的雪簌簌而落,像一场迟到的春泪。